火（小说，节选）

    或许那些知情的旁观的人会用夸诞的、略带同情的口吻来叙述这个属于夜晚的故事，连带着些亦真亦假的细节来突出它的真实且贴合生活，在邻里闲话之间口口相传地梳理下去，最终被抛到迎面来的洪流之后，不再被记得或提起。

    这看似无异于一些八卦和绯闻，或是一些生活中琐琐碎碎错错杂杂又不尽相同的小事——不，那些亲身经历过的人，或许唯独他们会选择闭口不提那场灾难，口中偶尔掠过一两声叹息，于是世界仍周转着，只是他们的肩膀又沉重了一些。

    那是一个不好的日子——

    一个仲夏的晚上，带有蠢蠢欲动的侵略性的火，于微凉的夜风中，从某一个地方绽开了。

    它从卧室蔓延到客厅，再就是别的屋子。火苗接触氧气的时候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若你凑近听，它会是可怖的。寂静的夜里没人察觉到它是如何爬满整栋矮小的居民楼的，只有在黑夜里蓦然凝视，而那时它早已占据了上风。

    火从底下延伸到天上，从远处看去，就像绵延不绝地跳动着的什么东西。

    人们逐渐开始醒来了。

    楼里四处开始响起微弱的呼救声，但被层层叠叠的火和浓烟挡住，不知所踪。街边蹲坐着休息的醉汉看到远处的火光跳跃着，他们浑浑噩噩地提起酒瓶往光亮处走，手臂在空气中画着凌乱的圈。当他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事态变得如何严重时，便立即扔下手中的酒瓶往回跑去。含混不清的叫声划破夜空，惊动了一巷子的人家。

    一楼左边的房间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那是一间出租房，但很久没有再招租过，纷乱、繁杂、不知其主的大小东西都被胡乱堆放在里面，斑驳的墙皮大块大块地从墙上剥落。这间屋子充满着迂腐的、苟活的气息，或许因为它的三任租客都是一成不变且生活窘迫的人。

    浓烟在过道里飘浮。

    一楼右边的房间住着老人。当他感到喘不过气的时候，他慌忙睁开了眼睛。

    竹席上的一只袜子和几条贴身长裤无序地摆放着，床头旁边是杂乱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蜜饯和果干。他似乎还没有真正从梦里醒过来，就被浓烟呛得出不了声，这时他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了。他立马用满是老茧的手紧贴向皱纹横生的脸，捂住有着坚毅轮廓的口鼻。那张脸已经不再像年轻人一样紧致，松垮的肉黏着枯黄的皮肤耷拉下来，他眯起浑浊的眼睛警觉地朝四周看去。

    他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脸上没有显示出惊讶，而是沉稳和平静。

    但仔细看去，他的眼睛里实际上充满着不甘。

    那双眼睛随即被浓烟遮住，他那想要求生的小小念头也稍纵即逝。

    他已七十多岁了，或许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此时此刻只要对此敞开胸怀罢了。

    但这容易吗？

    他已然看不清房间的全貌，只是凭着感觉摸索到床头柜，在伸手去够底下的抽屉时，竟然翻了个身摔倒在地上。他趴在地板上，眼睛朝着床底下看，顿时发觉火烧到了竹席边缘，正在蔓过他的袜子和裤子，打算扑腾到他的汗衫上来。随即他又发现自己的腿扭到了，他只得吃力地翻过身，发出“呃呃啊啊”的叫声。他努力站起来，弯下腰去打开柜子的抽屉。

    他定是在执着地寻找什么，一些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东西——他就算是死，也势必要带着它走。

    他粗重的喘息被浓烟盖过，他的手颤巍巍地翻出抽屉里的所有东西——一罐针线包、一小罐茶叶和许多花花绿绿的药片，以及剃须刀和痒痒挠。他把一样样东西都丢到地上去，最终紧握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顺势贴着柜子滑落到地上。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只能拼命地呼吸，他还要再看一眼照片。

    他的手摩挲着照片，剧烈地咳嗽起来，浓烟弥漫在他四周，他已经不能看清照片上的人影。他把头凑到近处看，胸脯剧烈起伏着，鼻涕和眼泪流下来，他感到有火蹿上他的衣服。

    烟从窗口升上去，他正对着窗。

    他想起秋天的时候，爬山虎就会占满整个墙面，顺着窗棂爬到他的家里，整面墙就像是被绿色占领了。他经常给人固执己见、难以捉摸的印象，不肯让人把整面墙的爬山虎清理干净。在爬山虎生长的时候，他通常会花大把的时间观赏那些小叶子如何在风中摆动自己。

    那是他一生中感到最快乐的时候。

    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忍受住生活，但生活似乎早已不能够忍受他没有底线的隐忍。

    不觉间，眼皮越来越沉了。

    他强撑着用力地拍打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儿。浑浑噩噩之中他咬破了下唇，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缓缓流下。紧接着他又发出嘶吼一般的喊叫，恐惧、不甘和悲哀糅杂在里面。他蜷紧了身子，光脚贴着滚烫的地面。他把相片紧紧抱在怀里，贴向他的胸口。

    低低埋下脸，火从他的后背蹿上全身。

    二楼左侧的房间住着两个人。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最先醒过来，她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低声抱怨了一句呛人的烟味。当她看到灰白的浓烟四散在空中时，立即摇醒了哥哥。她站在床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瘦弱的肩膀颤抖着；他慢慢支起了身子，迷蒙中他闻到了烟的味道，于是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浓烟笼罩着他的视野，但他能看到火光在四周跳跃。

    “去找湿毛巾、水，都行，快去！”

    慌乱中，他大声催促着妹妹。

    身材削瘦且肤色偏黄的女孩有些不知所措，脸上浮现出茫然惊慌之色。

    “快点儿，猫着身子！”

    她僵住的身子突然开始移动起来，火从门的缝隙钻了进来，它摆动着，向四周伸展。它跳着、叫着，似乎来势汹汹，哥哥猫着身子在浓烟中奔出，直至他发觉火已经挡住了所有的去路。他用尽力气跑回阳台打开窗户，把床单固定在窗台边，烟从屋内散到屋外，但火苗好像更加旺盛了。

    “清安！”

    她小小的单薄的身躯从烟雾中显出来，剧烈地咳嗽着，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好像一无所获。

    他匆忙扶住跪倒在地上的妹妹。她干咳着，胸脯剧烈地起伏，想要呼吸。他只好不断叫着她的名字，然而她的意识逐渐模糊。火焰逐渐蔓延到他脚边，他感到呼吸也有些困难。眼前所有事物似乎都在晃动，于是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哥哥……”她咳嗽着，艰难地说着话，“我们……会活下来吗？”

    “会的，清安。”

    她握紧了他的手。

上海市奉贤区汇贤中学 钟睿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