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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极其小心地关上宿舍的门，在门与锁亲密接触的那一刻，她仍无法阻止墙上的土渣倾泻而下。
这间土屋年久失修，可是学校拿不出钱盖新的房子，佳只能默默适应。幸好她在关门时紧紧闭上了眼睛，才避免了土灰掉到眼睛里，她永远都忘不了那种眼泪直淌的酸痛感。
今晚总算平安无事，佳松了口气，径直走到生满铁锈的高低床边，小心翼翼地躺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不料，胳膊碰到了铁柱子上凸出来的螺丝钉，疼得她连忙坐起来，抱着胳膊直吸冷气。可她似乎忘了这是一张快要散架了的高低床，动作幅度过大，使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接二连三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这就意味着佳明天要抱着这堆脏衣服去两三里外的小河沟旁清洗。山里的冬天阴冷，仅站在河沟旁就让人忍不住打颤，更别提用刺骨的凉水洗衣服了。
想到这儿，佳抱紧受伤的胳膊，眼泪直流，她不敢放声大哭，怕惊扰了隔壁熟睡的孩子们。良久，她抹了抹眼泪，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脏衣服，她从没觉得这么委屈过，心里就好像有一只散发着酸味儿的小虫子在爬来爬去，又逼出了她好不容易才收回去的泪水。
她想，要不是五年前白发苍苍的老校长亲自跑到县城求她，她才不会到这个偏僻落后的山沟来，做这个学校唯一的老师。
时间像流水一样，有看得见的匆匆。佳把青春里最美好的五年留在了大山里，她陪着这些孩子长大，倾尽全力培养他们。她将自己以前在县城学校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学生。每天早晨，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总会让她感到欣慰。孩子们拿到奖状时，佳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教师节时，讲台上总会摆满孩子们采来的野花，晶莹的露珠像一颗颗璀璨夺目的钻石，把她的心照得透亮。
可是明年，佳就要二十九岁了，她还没有谈过一场恋爱，没有去过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难道真的要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耗在这个小山窝里吗？难道真的要在一间四面漏风的教室里度过一生吗？月光悄无声息地闯进屋子，漫不经心地撩动着佳的心弦。
“我要去告诉老师！”
“你去啊！”
“去就去！”
佳的思绪被屋外一阵骚动打断，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慢慢从床上下来，捡起地上的衣服，用力拍了拍，把它们放回上铺。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把眼睛闭上，轻轻打开房门。果然，又掉了一堆土渣。
看到佳出来，两个孩子吵得更厉害了。望着两个气得鼓鼓的小肚子，佳只觉得心累。
“大头，小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佳轻声问。
“报告老师！”衣衫不整的小胖赶紧举手，“大头抢我的被子，把我冻醒了！”
“不对不对！”大头连忙把手举得更高，“报告老师，是小胖先踢我的，差点把我踢下床去！”
“老师老师，都是他的错……”
“好了好了！”佳打断他们。天那么冷，这俩孩子还得合盖一条被子，真让人心疼。佳抱出来一条自己的被子递给他们，“先别计较谁对谁错了，大家都已经睡了，你们俩也快去睡觉吧，把被子盖好了，别着凉啊！”
“谢谢老师！”两个孩子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开心地回去了。
佳又重复着不久前的动作，闭上眼睛把门关上，听见一堆土渣掉落的声音。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床边坐下，想到接下来这几十年她都要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围着，为他们处理芝麻大小的破事儿，她便觉得头痛。报纸上那广阔的天安门广场、迷人的东方明珠，像约好了似的不停地在她脑海里打转。不行！她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她要离开这个山沟，到外面更美的世界去！
离开的念头像藤蔓似的在她心里疯长，伴着皎洁的月光，她开始收拾行李。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股脑儿把脏衣服全都塞进了袋子里。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佳敲开老校长的家门，直率地说出了离开的想法。老校长听后皱了皱眉，在裤兜里摸了半天，终于掏出一根劣质烟草。他默默地把那根烟抽完，对佳说：“唉，孩子，既然这样，我送送你吧。” 佳感到意外，可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同意了。
佳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搀着腿脚不便的老校长，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她的心早已飞到大山外去了。
日头挂在头顶时，他们登上了第一座山顶。
由于是寒冬，草木凋敝，一切都休眠于灰黄的静穆当中。眺望远方，周围的几座山包也都是光秃秃的。老校长挑了块大石头，缓缓坐下，然后让佳放下行李，也跟着坐。他指着远处坐落在山谷里的白房子，对佳说：“去年狗蛋儿从外面回来开了那家温泉宾馆，今年冬天天冷，好多城里人都来了，宾馆生意好得很，旁边的饭店也坐得满满当当。为此啊，前几天村里还接到批示，说要给我们修公路呢！狗蛋儿这娃娃上学时就特别优秀，这长大了更是了不得！”
老校长看佳笑眯眯地听着，接着往下说：“眼见孩子们一个一个走出去，再用自己的本事改造大山，让山里人有机会与外界沟通交流，我这心里啊，甭提多高兴了！我没做过啥了不起的大事儿，就只是把孩子们送出大山，把大山送给世界，我这辈子值了！”
老校长站起来，向佳鞠了一躬：“孩子，这些年你的付出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真的要替大家谢谢你！临走前再好好看看这些山吧。”
佳哽咽着拼命点头，泪珠在眼底打转儿，五味杂陈地目送老校长离去。
她转过头，盯着那座于一片枯槁之中焕发着生机的白房子，房顶上五颜六色的小彩旗迎着山风欢快地飘舞，烟囱里冒着温泉散发的热气，她的眼眶也跟着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在一片朦胧之中，她仿佛看到各式各样的汽车行驶在一条条蜿蜒的盘山公路上，路的两旁，许多样式新奇的小楼取代了岌岌可危的破土屋，干净整洁的农家乐一家挨着一家。城里人喝着用新鲜的柴鸡蛋做成的汤，吃着亲手采来的野菜，与老农亲切地交谈……佳突然明白，对于这座大山、对于山里人来说，她有多重要。
一首悠扬的山歌不知从哪儿传来。五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山沟里特有的歌儿时，佳就爱上了它。这五年，每个熹微的清晨，佳都会带着孩子们爬上高高隆起的山坡，对着大山放声歌唱，而稍稍滞后的回声仿佛是大山羞涩的应和，孩子们与大山一起奏出了世界上最动听的合唱。
佳想，在这个山沟的学校虽然小，但是她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而这些孩子的成长就是她最大的收获。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不是吗？
渺远的山歌依旧在山谷里回荡，佳轻轻摇晃着身子，跟着唱起来：
和风吹来自南方，云雾拨开见日光。
山上刺榆长又长，低地百花飘满香。
南山遍地有嫩桑，北山到处长白杨。
花椒串串挂树上，鱼儿轻轻跳出筐。
你有美酒与好菜，何不奏乐又宴享。
我们用它来寻乐，我们用它度时光。
我们用它来寻乐，我们用它度时光。
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 吴鸿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