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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的冬天，没有三九、四九那时候刺骨地凛冽，却也终究是北方冬季里挣不脱的一个结。眼前的黄土地还如同存活在记忆深处的它那般地真切，山城的冷风也让这次相逢显得愈发地热烈。大风夹杂着雪花，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缭绕着，盘旋着，选择了萦绕于木草荒芜的山县柳林城，缓缓地飘落了下来。
还是上午，缤纷的雪花早已将山体装饰得银白，一切却在阴郁的光线中显得那般地灰黯，虎牛家的窗门紧闭，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那束光，在此时看着格外地刺眼。烟头处不断散出来的灰雾，在原本不大的一孔土窑洞里来回游走着，终不得逃离。锅盖里扑腾的湿气惊动了顶梁上的石灰粉儿，掉下几粒灰渣来，砸在灶台刚抽出的那碗蒜芽上，惊醒了拿着烟杆盘腿坐在炕头打瞌睡的虎牛。
炕上的栓子还在被窝里蜷缩着，虽说柳林是出了名的煤城，可煤窑里的炭却贵得要死，灶台里的火星子早在半夜就残了。窑洞里唯一的热源，似乎只有那杆烟枪透出来的烟叶的光罢了。
“爹，咋又一起来就抽烟，看屋里头呛成个啥了都。”栓儿从被窝探出头来，轻声说道。
“唉……”老牛应着，在炕头捶了几下，触灭了烟头。
“也不知道你姐现在是个啥么情况，你说好端端的几口子人，咋就成了个这嘛！”
“能咋的，娘不是去看了嘛，几天了还不回来，过那个隧道的时候可要小心哩，我大娘不就是在隧道里中了风，才走了的嘛……”
“哎呀，你这小子，你娘让前村卖牲口的保应捎话哩，说她好的狠咧，让咱莫操心。”
“到是你那个姐哩，你说在乡里诊所不好好待着，让你姐夫送啥钱哩，听说那车和你姐夫都掉进了寒洞哩，还有个四岁的小娃。”
栓儿不吭气了，他爹口里说的那个姐名叫俊兰，他从来都么见过，听说是镇上诊所里的赤脚医生，是娘和前夫的娃，娘年轻时被人家打的过不了日子，偷跑了，后来改了嫁，才有了现在栓儿这一家，前些时栓儿娘和她有了往来，听说昨天他那个姐夫和三岁的小娃都出车祸，大人孩子都没了。
“牛，虽不是咱刘家的女娃，你倒是也应该去打望打望哩，四奴一个人几天也么回来，想着也教人操心哩。”原来，在后炕头还躺着栓儿九十三岁的的老奶奶哩，老人家头发花白，却不聋不瞎，也算得上是村子里的老寿星。
“晓得哩，娘你就别掺和哩，万事等四奴回来再说罢，咱终究是外人。栓儿，起身，跟爹去拣几袋柴禾。”
“知道了。”
四奴此时还在俊兰的窑洞里坐着，她本就不该来的，俊兰的生父和现在的母亲过的好着哩，也是村里正经儿的庄户人家，前几天四奴来和俊兰相认，四十多岁的婆姨哭成了个泪人儿，俊兰在单位莫好推脱，可终究面前坐着的是自己的生母，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几次面的生母，纵有再多的泪，也洗不掉心坎里种下的结呀！
寒暄了几句，也不见俊兰怎么言语，只是哭的不像个样子，手足无措的四奴呆坐了一会儿，顺手拿洋火柴就了一根纸烟，便走出了门去，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往家赶来。
雪停了，就让这穹顶之上的风尽情地流泪吧！冬天的山峁上大风肆意地缠绵着，卷起几片片雪花来，浸湿了四奴苍老的脸，又有什么可落泪的呢？十几岁出嫁，受不了前夫的毒打又改了嫁，辗转来到现在这庄户人家，却也是饱受了心酸苦辣，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来，四奴竟哭出来几丝笑意。哎呀！一辈子的光景，哪有不蹉跎的几天哩，就让这世间万千的磨难，独留给我自己一人去蹚吧……
四奴还在想着世事，不觉已经走了半道的行程。四奴回到家来已是傍晚，虎牛和栓儿也已回了家来，后炕的奶奶听到四奴回来的声音，眼睛眯成一条缝，心底自然也乐出了花来。四奴在后窑操持着做起了饭，透过煤油灯闪动的火星，栓儿能察觉到四奴显得愈发地苍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尽显着岁月的张力，可就是这样一位普通而平凡的农村妇女，孕育了他的生命，给了他透视这片黄土地的灵魂。栓儿不忍看娘憔悴的面容，偷偷地转过了身，同虎牛去边窑里照料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去了。
老奶奶窝在后炕头，紧挨着灶台，细小的眼神儿紧紧地盯着灶台上的那碗蒜芽儿，沧桑的年月带走了她曾经走村串乡的健硕的脚步，把她牢牢地禁锢在这土炕之上，而余生能够与她长久地作伴的，似乎也只有那碗她日夜欣赏着的蒜芽了吧！终于，在那盏油灯的弱光中，蒜芽渐渐地抽出了几根新芽儿来，老奶奶看了看四奴，又看了看蒜芽，把慈祥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了这片黄土高原的土炕上，这孔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光鲜与平淡的窑洞里。
琐碎的生活并没有改变我们些什么，贫瘠的黄土地孕育了一代代人，天就在这里，不葬在这里，日后又该去哪找寻曾悄然逝去的光景呢？
这种乡土情结把一代代人深深地挽留在这片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在这本不该开出花来的疙梁梁和山峁上繁衍生息着。
回首生命这条漫长的河流，在日复一日奔腾向前的波涛里，有的河岸早已枯竭，有的正在饱受洪涝。当转过身去，往事逐渐浮现的时候，只能斟满手中的这壶老酒，同故土在推杯换盏间体会感受。时间这剂良药治好了曾易喜形于色的容貌，却在心灵深处，永久地栽下了那绝不枯竭的故情。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15级学生 刘亚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