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浪地球》提供了一个宏大的世界观,从地球停转的“刹车时代”到逃逸到比邻星的卫星轨道上的“新太阳时代”,共需耗时2500年。在逃逸时代,太阳内部氢转化为氦的速度变异,可能产生使太阳爆炸的氦闪,瞬间气化地球。高悬的灭顶之灾让人们做出逃离太阳系的必然选择,但问题在于如何逃?
刘慈欣设想中的行为模式基本上取决于环境的制约和推导。
比如个体的生老病死,完全不可能自主决定——事实上,现时代的人们也没有实现自由,只不过参数的变化具有隐蔽性,人们对此不太敏感或者早已“脱敏”,不像科幻小说,一开始就将人打入难以承受的绝境。
从出生权开始,“人”就被严格地制约着:只有三分之一的夫妻拥有生育权,大部分人类基因在地球上没有延续下去的条件。为了尽早实现科技的对接和延续,一些孩子接受了记忆遗传等生物技术,毕竟,从基本的数数和字母起步的教育时长几乎达到20年,而流亡的人类等不起了。
许多科幻小说都有过如此设想:科学发展到极致过后的战争或自然灾变,会再次掷人类于原始状态,沦为弱肉强食的野蛮部族。在《流浪地球》中,年富力壮者在生存等级上更为优先,正是历史循环和文明摆荡的写照。
放弃“飞船派”不仅仅是刘慈欣在美学偏好上的考虑,还因为飞船逃离过程中必然涉及的撕裂性和参差感,本来就不在他的问题视阈之中。科学的运用在灾变之中要重回有益的整体,而不是为朝令夕改的具体观念服务。他写的不是“后人类”,也不是十七八世纪后确立的伟岸的“万物灵长”。人类所熟悉的功利性或上天入地的主体超越性,在巨大的宇宙面前失灵了。
文明,从诞生之日就是一个令人珍爱的词语。远古时代,人类走出了非洲,又在大航海时代发现美洲,全球各地的古老火种延续、交叉、繁衍,形成更新迭代的文明范式,比如魏源所说的“海国”转型其实正是为了应对朝政危机而提供的文明动力学出路。从根源上看,游牧文明、农耕文明、海洋文明各有其存在的理由。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乐观的历史终结论又被文明冲突的事实所刷新。可见,没有一成不变的文明形态。带着地球这只沉重蜗牛壳逃命的人们,以千分之五的光速缓慢地向着人马星座进发,这意味着,前赴后继的99代人,为了第100代人的生存,必须要主动退去旧有文明的尸壳,才可能获得新的生存空间。
如果说中西方历史的叙述方式和价值判断分别脱胎于司马迁《史记》和希罗多德《历史》,那么文学的准则和叙述则一直在等待被打破,科幻小说更是具有“破坏力”的一种文学想象。
《流浪地球》超越了传统的道德主义,以残酷的科学角度审视人文,用利落的方式去总结文明的观念——“这也是地球上最短的一个白天,只有不到一个小时。这转瞬即逝的一天,仿佛是对地球在太阳系四十五亿年进化史的一个短暂的总结。”
小说作者刘慈欣为人类设置了绝对困境,又站在人类之外,着眼于远方,力求从困境到目的之间能够走出一条代价较少的直线。
正是因为这样,他笔下常不乏杀伐果敢、勇于判断的英雄,《流浪地球》里最后在众人的怒火下赴死的5000勇士,站立着真理一般的雕塑姿态。这种叙述背后的思考平静有力,这大概就是科幻书写中更丰富的文明尺度,也是比人性更宏大的东西。
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陈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