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是特别的,南方的雨像中年女人的嘴般没个消停。二月的雨要穿三月的底,春雨绵绵,清明雨纷纷,梅雨黏黏,台风雨汹汹,阴雨天连绵无绝期,直教人不知“晴”为何物。这雨势是要贯穿冬春夏三季,在人世间流连忘返。
人活在阴雨里久了,心情也跟着阴郁了。早餐时看到餐盘里的荷包蛋,竟也勾起了思日之情,幻想着温暖的阳光普照周身,人沐浴在金黄色的光线里,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舒张,也像绿植般进行着光合作用。
可惜这只是脑袋里的幻想,一走出家门,太阳依然销声匿迹,阴沉的天空下,雨水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了衣衫,那热情劲仿佛在说“来啦,老弟。”雨伞和手机一样,成了身体的新器官。我撑开雨伞,把脑袋伸进伞下,探着身子,走进灰色的雨幕里。猖狂的雨水拍打着伞页,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拿鞋尖踢开路面上的积水,缓缓沿着大理石路面走下去。走过小区门口时,看到了一片小竹林,在雨中弯垂下身躯,每一片叶子都那么青翠欲滴。我的耳边响起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样的诗句。想到几百年前的苏东坡,曾在雨水里悠然自得,我的脚步霎时轻快了许多。
迎面而来的伞是五颜六色的,伞下的人也都像我这般藏起了脑袋。人和人避目不见,只看得见无主的身躯在路上走着,擦着伞而过。我听说有个德国的女性,由于不想和熟人见面打招呼,装了小三十年的盲人。是否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选择性变盲的梦想,要是果真如此,那么在这样的雨天,有了手上的这把伞,遮挡住了脑袋,多多少少能实现些“变盲”的愿望。每个人都能在伞下紧抱住只属于自己的孤独,细细品味与灵魂独处的时光,不受世俗眼光的打扰,也没有遇见半生不熟之人该如何张嘴的压力。
但我转念一想,伞遮挡了雨,遮住了脑袋,免去了若干尴尬的碰面,是否也会隔绝了偶然的相遇。没有那场恰逢其时的雨,自然也就没有了游湖借伞的故事了,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情也会少了些许浪漫。在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上,有些相遇是前世就已注定好的,有些雨是邂逅的注脚。
我们是常常想要藏起来生活的。在喧闹的市井中,辟一处心灵的居所,把所有的感触都收集起来储藏在那儿,经得住风吹雨打,也受得起时间的腐蚀,像青春一般永焕光彩。是雨水隔绝了人与人的世界,也给我们创造出了这样的秘密花园。
公交站前,密密麻麻地站着等车的人群中,藏着一对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他们是一对情窦初开的孩子,躲在不被人群注目的角落里,背靠着倾泻而下的雨柱,颤颤巍巍的样子显得脆弱而又渺小。但他们脸上那副悸动的神情,好似天空飘荡的雨水,遮挡不住倾泻而出,溢的满地都是。只是人人都抬头望着黑雾笼罩的远处,谁也无心回头看一眼身后。他们在人群里享受着独处的快乐,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除了眼睛以外的任何地方,贪婪地吸食着从彼此身体里散发出的热烈情愫。
一辆公交车远远地从黑暗中开了过来,车头的红灯闪烁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等车的人们纷纷挪动脚步,往站台前靠拢。他们高高扬起脑袋,争相看向车子驶来的方向,努力辨别是否是要乘坐的那班车。唯有这对男女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变得心事重重,眉宇间有了皱痕。车子终于驶近了,靠站时发出沉闷的吭哧声。男生抬头看了一眼车子,随后失望的叹了口气。一部分人群开始往车上挤,雨水从车子和站台的缝隙里落下,落在上车去的人群身上,像是一场自然的洗礼。他们上了车,走进车厢,各自找到位置,或坐或站,面无表情。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意识到那不是属于他们的班车,失望地朝后退去,退回到原先的地方继续昂头等待。属于他们的班车仍然未出现,它还在某处无人的街道上行驶着。
女孩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塞进了男孩的衣兜里。也就是在那瞬间,男孩把一份情书塞进了女孩的手里。然后,女孩站起身,快速走过失落后退的人群,急急地穿过了雨幕,在最后一刻跑上了公交车,消失在了车厢拥挤的人群里。
车子毫不留情地开走了,把怅然若失的男孩丢在了原地。他被人群掩藏在角落里,六神无主地站着,凝视着街上的空气,仿佛刚刚那班车尚未开走,那女孩也未离他而去。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确定车子已经开走了,女孩也已离开。他失望地转过身去,迈着步走出了站台。他撑起伞,把另一只手放进藏着巧克力的衣兜里,然后像我一样,成了街上孤独的人,成了雨水里的祭品。
春寒料峭,风雨凄凄,林鹊单栖。我独自撑着伞,游走在云雾迷蒙的城市街道上,眼看着雨幕里渐渐亮起的灯影,一些莫名的感怀如炊烟般袅袅升起,轻快的脚步也慢慢回落了,双腿被绑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那些在雾气里穿梭的雨伞,泛着微微的亮光,也好似霓虹一般,点缀着空洞的夜色。它们在黝黑的路面上移动,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轻触,意味深长的沉默,似曾相识的凝望,彼此试探,浅尝辄止,最后依依不舍地告别,走上各自独立的道路。那是一条条海底隧道般幽深的道路,时光像溪水般在上面平缓流淌着,把每个人都送往人生的彼岸。
我看到了妈妈,她也在雨里。她的伞像遮阳棚那么大,全由她瘦弱的手臂支撑着。她问我怎么孤零零站着,要我到她的伞下去躲雨。我像只落了水的小鸡,一蹦一跳跑到了她的伞下。她吃力地把伞高高举过我的头顶,和我并肩走着。我们走过了一段很漫长的道路,路上没有灯光,脚下全是泥水,我们淌着水缓慢向前走着。等终于站在灯光明亮的路面上时,我们互相审视着对方,看着彼此全脏了的身体,我冲着妈妈笑了,妈妈也对我报以会心的微笑。我说妈妈我来给你撑会儿吧,我看你累了。她摇摇头,说她想去一个地方,希望我带她去。可我却没有答应她,一味地冲她摇头。
醒来时,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苦,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悲叹。打开窗帘,窗外的雨依然还在下着。我的脸是湿的,我想是被梦里的雨落湿的。但是为什么这声遗憾,像这雨水那么绵长?
浙江省三门县珠岙市场监管所 何金检(9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