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参加一个志愿活动,为一家农村低保户送去过冬煤。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我在一片白茫茫中,焦躁地在指定的集合点等待着。风拖拽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雾气在我周围缓缓地游走,湿漉漉的雾气拂过我的脸,冷飕飕的。近处那黑黢黢的高楼,在雾中时隐时现。渐渐地,一种惊惧在我心里清晰起来。我想,若高高的虚空中有一双眼睛的话,那浓雾中的我,应是一只蝼蚁吧,抑或是一片离开枝头,却还没有着地的落叶。对于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在那一刻,我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在这等待中,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说过的一件和雾有关的事情。45年前,刚刚一岁多的姐姐还躺在铺了沙土的布口袋里,我在母亲的肚子里。也是初冬的早晨,也是白茫茫的大雾,母亲给姐姐喂了一碗玉米粥,然后拿着布包袱出门去。
母亲要去“峦”棉花桃子。到底是不是这个“峦”字,我说不准。母亲用方言说的时候,只是说:luan桃子。在我们老家,祖祖辈辈传下来一个习俗,过了霜降,大地上棉田不再归个人所有了,谁都可以去采摘剩余的棉桃。母亲后来和我们解释说,那是为了给那些穷苦的人留一条活路,有一点棉花保暖,熬过漫长的冬天。母亲说,那时候她年轻,一上午跑三五十里,运气好的话,能“峦”到十斤八斤桃子。母亲说,那雾可真大啊!只能循着脚下的路,凭着记忆,去找到大雾里的棉田。
晌午,母亲背着盛棉桃的包袱回家来。第一件事是用小铁锅烧热干净的沙土,换出被姐姐尿湿的那些。再喂一下哭闹累了、自己啃手指的姐姐。然后,就把“峦”来的棉桃铺在地面上,用脚踩扁以后,再用柳木棍子反复敲打,再用手把一点一点细碎的棉絮用指甲抠出来,或者纺线,或者絮被。母亲说,你姐姐落生的时候,连个布口袋都没有,只能裹在一床小半褥子里。说着说着,母亲眼圈红了,眼泪就落下来。母亲说,那日子啊,就像走在大雾里一样,看不到边儿。你姐姐的那个布口袋,还是邻居家大娘给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好。
贫苦的日子里,亲帮亲,邻帮邻,只能如此。一颗心主动去温暖另一颗心,必然是人类文明的最深层的起源。
正在我眼睛发酸的时候,同去的志愿者朋友三三两两地来了,有的手里拿着衣物,有的提着一袋子面粉,有的带一桶油。大家见面,搓着手,互相打招呼。
这时候,天地间明亮了很多,雾气却很大,白花花地横亘在阳光和大地之间。我们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上车,车子穿过高架桥的大口,一路向西驶去。
车子拐下国道,往南驶入一条窄了很多的乡村公路。这时候,雾气淡了一些,太阳只是偶尔在雾气后面,露出一个圆圆的轮廓。那躲在工厂高墙背后的田野,终于向我袒露出宽阔的胸襟。初冬的田野,枯黄色是主色调,黄的草,黄的土,间或有淡墨色的痕迹,那是调皮的孩童放野火的结果。我拖着清鼻涕放野火的时候,村里的房屋还都是土坯房,现在绝大多数是砖瓦到顶的了,有的还是二层小楼。经济的迅猛发展,把掩藏在人类身体里的私欲释放出来,冰冷的围墙切断了祖祖辈辈生于斯老于斯的父老乡亲的血脉。爷们儿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是父亲说的一句话。而今回想起来,是那样的遥远。
我们的车终于在一家矮且老旧的土坯房门前停下来,迎出门来的,是一位老大娘。她头上戴着用黄色方围巾打的包头,上身穿着一件黑底白花棉坎肩,胳膊上带着深蓝色洗得发白的套袖。这样打扮的老人在农村是很常见的。他们,带着从农耕时代遗留下来的认知习惯走进今天。日新月异的变化让他们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只能通过简单的体力劳动,换回一点钱来维持生活。
走到她近前,我分明看到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猛然间,这泪光刺痛了我的心。带队的人介绍说是宋大娘,也就是我们救助的对象,今年七十多岁了。我慌忙抢前一步,拉住老人的手,老人的手很粗糙,皮肤像晒干的枣子。老人看到我们,红着眼圈,嘴里喃喃地说:“你看看,你们还都想着我。你看看,你们还都想着我。”翻过来调过去,都是这一句。这个我能理解,憨厚朴实的农村人,是没有那么多华美的词句的。带队的人在路上就介绍了宋大娘家的情况,早年丧夫,和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精神病儿子相依为命。
宋大娘把我们让进屋里。我环顾一下,不能说家徒四壁,但屋里确实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我们把带去的油、面、衣服放下,外面的几位朋友把煤卸下来,老人忙着沏茶倒水。老人岂不正似一片微萍,被物欲横流的经济大潮无情碾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更加柔软起来。区区几百块钱,确实不多,但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足以带给他们一个冬天的温暖,或许宋大娘还有很多很多的困难,起码我们帮她解决了其中的一个,让她能在寒夜里多一点温暖和安眠。
离开宋大娘家,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老人还站在门口目送我们。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热泪盈眶的样子。一份细小的关爱,便如同一棵看似羸弱的小草,它会把根深深扎进土地。等春风吹来的时候,它会用自己的生命装点春天。
回来的时候已是正午,车窗外,雾气已经散去,墨绿色的麦苗在明媚的冬日暖阳拥抱下,正在随风起舞。
相对生命的长河,能使爱的暖流奔涌而出的决堤时刻,终归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我们更多的是在一个个普通日子里,在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这些琐事中缓缓前行。那些普通日子,我们接触的人更多是和我们没有血脉关系的人,更多的是朋友、同事。
去滨州市里则镇小吴家村送爱心煤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依然清晰记得宋大娘的样子,尤其是她那双热泪盈眶的眼睛。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对那浓雾和阳光念念不忘。
赵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