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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0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祖父经历的战争

济南战役中的普通百姓

中国青年报社 宋宝颖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4月02日   01 版)
祖父(左)年轻时与曾祖父的合影。图片由作者提供

    济南泉城广场。阳雪/摄

    祖父出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性情淡然,喜好平静,一生酷爱诗词和书法。儿时的我,总爱往他的身边跑,在他的案桌前踮起脚尖,看他手中的毛笔在纸上飞舞。要是写累了,他会停下来,为我讲一些古代的诗词对联。我祖父小时候读了几年私塾,跟着他的先生吟诵过许多诗词文章名联佳句——

    “李白曾四次游历济南,写下了‘借予一白鹿,自挟双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杜甫与李白在济南见面,写的是:‘新亭结构罢,隐见清湖荫。迹籍台观旧,气冥海岳深。’元好问写了《济南杂诗》十首,最后一首写的是:‘看山看水自由身,著处题诗发兴新。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

    小时候,我还以为祖父心里装着的都是美好的事情。等我长大一些,读完小学,祖父讲述的事情多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1948年的济南战役,我的曾祖父、祖父、祖母竟都是这场战役的亲历者。

    祖父说,家里的老宅在黄河北岸,距济南十几公里,算是济南战役的外围区域。从村里往北不远就是解放军的包围圈,往南不远是黄河,由国民党正规部队把守。当时济南战事吃紧,驻守济南的国民党正规部队不允许黄河北的国民党地方部队过河,那些人就被挤压在北岸的狭长地带,虽惶惶不可终日,但却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搞得村里一片混乱。

    祖父家是当地的大户。一个国民党团长看上了祖父家的老宅,便强行住了进去,不但占用了正房,而且把存放家里的名贵药材和几双毛呢鞋都占为己有。

    村里时常会听到枪声,是大战之前的小规模冲突,有冲突就有人伤亡。那时祖父正在济南城里的一个商铺当掌柜,日夜担心家人的安危,最终决定把家人接去济南避难。正是这次避难让他们真正体验了战争的恐怖和生死离别的痛苦,但也真切感受到了人民军队为民、爱民的情景。

    祖父虽然做掌柜,但商铺不是自己的,是替东家经营。东家的商号名叫聚源永,开了连锁商铺,从事布匹批发和香烟批发。那些商铺大都在济南现在的人民商场一带,而东家的宅院在离那里不远的魏家胡同,东边是守军最后一道防线的护城河,此处虽然不是攻城的突破口,但地理位置却十分险要。对居住在此的百姓来说,这意味着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当时祖父把曾祖父和祖母接到济南,一家三口与东家的十多口人就住在这处宅院里。一个四合院,大约有20多间房屋,200平左右的庭院。祖父的家人被安排在西客房住宿。

    听祖母讲,解放军攻城战是农历八月十四晚间打响的。她记得清楚,就在那天下午,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使得院内人一阵紧张。祖父赶忙去开大门,进来的是一帮持枪的国民党兵,说是要清查户口,要求大家立即集合。清点人数后,领头的兵却说:“你们家要派一个人跟我们走。”东家刚问了一声“干什么去?”一个士兵恶狠狠回答:“抬子弹去!”东家吓得不敢再问了。

    住在那个宅院里的十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壮年男子只有东家的大少爷、二少爷和我祖父。事情紧急,来不及多想,我祖父当即说:“我去吧!”祖母的泪水一瞬间就流了出来。大家都明白,抓去当壮丁意味着什么!那种生死离别、撕心裂肺的感受可想而知。祖父的举动,虽算不上无惧无畏的英雄壮举,但至少是敢于担当。

    祖父被抓走后,天也渐渐暗了下来。突然,几颗明亮的信号弹划破夜空,随后枪声四起,曾祖父和祖母他们赶快躲藏了起来。没想到就从这一刻起,他们开始了长达七天七夜的煎熬。

    我后来查过济南战役的有关资料,才知道此役的惨烈。1948年,华东野战军在齐鲁大地上进行了一场中国革命史上前所未有的城市攻坚战——济南战役,这是战略决战的起点,也是几个大型战役的序幕。在那之前,解放军虽然攻占了许多中小城市,提高了攻坚作战能力,但是还没有攻克10万以上敌人守备、具有坚固外围和城防工事的大城市。这是一场艰苦的战役,济南守将王耀武能力较强,手上有正规军3个师9个旅,非正规军5个旅,共计11万余人。而济南市区分为内城、外城和商埠,从日军侵占时期长期设防,基本防御地带完备,国民党又在其基础上构筑碉堡、壕沟、铁丝网,形成了纵深10多公里的防御阵地。当时就有攻克济南“20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的说法,交战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在攻城战打响前夕,听到零星的枪声,院子里的人迅速躲进房间,祖母趴到床底下,曾祖父蹲坐在八仙桌下。突然有人敲门,东家大少爷赶忙去开大门,进来一个穿便衣的解放军。“大家不要害怕,我主要是看看大家藏好了没有,是否安全。”他说道。

    解放军问:“你家有什么人?”曾祖父说:“有儿媳,还有儿子。”

    解放军又问:“你儿子呢?”曾祖父结结巴巴地说:“他,他……”祖母没敢说实话,接过话来说:“俺先生去柜上办事,戒严被戒在外面了。”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解放军跟祖母说,藏在床下可以,但床上要多放几床被子。接着又告诉曾祖父在桌子下面不安全,“还是坐到不靠窗的墙根边”。谁承想就这几句话竟救了曾祖父的命。

    攻城开始了。起初听到枪声大家万分惊恐,后来随着炮声响起,枪声就全当是鞭炮声了。每当听见炮弹发射的声音,人们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直到听到炮弹落地,才能暂时放下悬着的心。不大的院落先后落下3枚炮弹,一枚把北屋西山墙炸开了露天的口子;一枚落在院子中央炸碎了地面8块大方砖;还有一枚穿透房门正落在了曾祖父之前躲避的八仙桌前。好在都是些小型炸弹,院内无一伤亡,乃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人民军队在百姓生命危急时刻前来相助,耐心安抚。他们在大战前夕仍心系百姓,对百姓的安全工作做得如此细致入微,着实令人感动,我的家人永远铭记于心。经过激烈攻坚作战,枪炮声终于停了,攻城战结束,济南宣告解放。

    曾祖父悬着的那颗心却始终未能放下。祖母说,解放军打开济南府后,市民逐渐开始流动。受惊吓的百姓从城里往外涌出,有的是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有的是想逃离战争赶回老家。在护城河两岸尚未处理的士兵尸体随处可见,老百姓都不敢去看。

    居住在附近的亲戚来叫曾祖父他们一同回老家,曾祖父问:“回去吗?”祖母说:“你儿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要等他,你先走吧。”那时候,祖母抱着一丝希望,心急如焚地苦苦等待。

    过了几个时辰,有人敲门,大少爷赶忙去开,大少爷惊喜地大喊:“长庚哥(祖父的名字)回来了!”祖母如释重负。

    祖父定下神,开始讲述他逃脱和避难的过程:“国民党兵带我们路经普利门街时,我趁当兵的不注意溜进了一个胡同,逃进一个小民宅。”

    祖父能够侥幸逃脱,一方面是因为当时还未全面戒严,街上当兵的、逃难的人非常杂乱。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已在济南14年,对与东家宅院只有一河之隔的普利门街一带比较熟悉。祖父说:“我和省立医院一个院长躲在一间磨面房里。攻城战打响后,就一起蹲到狭窄的石磨盘底下。”磨盘底部全是水珠,不时地滴落下来。祖父就在这滴水的磨盘下,度过了胆战心惊的七天七夜。只有亲身经历过战争磨难的人,才会明白生命的厚重,也没有受不了的罪。

    磨面房的人非常好,开始几天还冒着生命危险给大家做点饭吃、烧点水喝,直到最后院子里的炉灶被炮弹碎片炸毁。所幸他们也都活了下来。

    在攻克济南的激烈战斗中,人们经历生死的同时,也亲眼目睹了许多事情。据祖父讲,解放军的炮弹像长着眼睛似的飞向守军目标。在他们发起攻城战时,神秘的信号弹不断从地面上飞起,随后炮弹就精准落到目标地。中共地下党或是解放军侦察兵提供了可靠的攻击坐标,降低了百姓的伤亡,减少了民房损坏,也保护了众多名胜古迹。这是只有共产党才能想到的事情。

    到现在,我仍清楚记得我第一次听祖父讲他和家人在战争年代的遭遇时,那种触目惊心,仿佛有呼啸连天的炮火,在我的眼前飞过。

    前辈们对战争的敬畏,我们始终无法体会。但我仍记得祖父晚年时,依然会被和战争有关的噩梦惊醒。祖父一生历经坎坷,但他始终坦然面对。大约正是因为经历过战争,所以更加懂得珍惜生命。

    世纪之年,祖父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我常常想起祖父,祖父俨然化作了我精神的一部分。在开心的时候,想起祖父的微笑,在悲伤的时候,想起祖父的沉默,在愤怒的时候,想起他拂袖而去的身影……

    如今的济南,早已褪去了战争的阴霾。这座泉城,像一颗明珠镶嵌在黄河之滨,偎依在泰山之阴。我们感受着它的呼吸和脉搏,也感受着它的历史和变迁。希望它和平永驻,再没有战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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