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是个军人,在外执行任务很久了,有五年没回家探望过母亲。老人已七十多岁,被岁月磋磨出一身病痛,耳朵不灵光了,眼睛也不太看得见,几年前又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有时甚至记不起自己是谁。但还总记得自己的儿子,她的俊哥儿。每次打电话回家,若母亲问他何时回来,反复叮嘱要注意身体等等,他便知道母亲此时是清醒的。否则,她会说,你认识俊哥儿吗,你告诉他让他记得早点回家……
收起纷乱的回忆,他推开家门。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老人蓦然转头,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
“妈,我回来了。”
他快步走上前,单膝跪下,好让高大的身躯与母亲持平,然后悄悄把断掉一根手指的左手背在身后,任凭母亲一双手颤抖着摩挲着自己的脸庞。
那天晚上,虽然保姆已经做了一桌子菜,可母亲仍然执意亲自下厨给儿子做了两个他最爱吃的菜。保姆尝了一口那黑糊糊的牛柳,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牛柳完全没有熟,而且又酸又咸,想来老太太恐怕根本看不清那堆调味品的名字。周俊却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夹着牛柳,好像很喜欢吃的样子。
老太太是吃不了这些菜的,她喝过蔬菜和肉糜煮的粥后,坐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儿子。
“俊哥儿可算是回来了。前段时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浑身是血,站在我面前道别。可真是吓坏我了,打电话去你连队,他们又说你现在在执行任务,唉。”
周俊夹菜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旋即,他笑了笑,柔声安慰了母亲几句,又说:“这次回来应该会在家呆很久,我有一个很长的假。这下可以好好陪陪妈妈了。”
不同于以往探亲的短短几天,这次周俊的确在家里呆了很久。早上陪母亲出门锻炼身体,晚上扶着她慢慢地散步,陪她聊天,给她捶背按摩,总之,尽心尽力做一个孝顺儿子该做的所有事。虽然照顾得如此细致,可老人的生命似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着,她不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儿子就在身边,她却仍念叨着儿子。
有次,周俊出门回来,发现母亲在厨房里捣鼓着,保姆无奈地表示老人非要做一锅冰糖雪梨。不一会儿,她端了一碗出来,递给周俊,嘴里却说:“我家俊哥儿每年这时候总是嗓子不舒服,老是咳,我得给他熬一锅冰糖雪梨。孩子,来,你也吃一碗,别多吃啊,就一碗。得给俊哥儿留着。”
保姆扶老人进了屋,他舀起一勺冰糖雪梨,用舌尖舔了舔,然后悄悄端去厨房倒掉。
还有一次,她坐在房间里,盖腿的毯子上摊着一本厚厚的相册。
“这是俊哥儿小时候,你看他的眼睛多么大呀。”
相册第一页,襁褓中的婴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懵懂地看向镜头。相片右下角,一行娟秀的小字:x年x月x日,俊哥儿满月。
相册一页页翻过,从跌跌撞撞的幼童,到清瘦羞涩的少年,然后是高大英俊的青年。
老人指着其中一张,相片里的青年穿着一身军装,站得笔直,看起来英姿飒爽。
“这是他军校开学典礼上照的,你看,多帅气啊。”
阳光不知何时洒进屋子,照亮老人满是皱褶和老年斑的脸,照得满头银发熠熠生辉,她一页页翻过相册,陷进了一场日久经年的漫长回忆中,慢慢说着她的儿子,语气平和而轻柔。既像是说给一旁的周俊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看见这一幕的保姆不禁疑惑。
她此时真的糊涂吗?可她的眼神明明那么清朗,眼里有那么深的慈爱,表情也是那样的安宁祥和。可她又真的清醒吗?她念叨的儿子,明明就在身旁。
就在那天后不久,老人的生命忽然如同一艘漂泊于海上年久失修的船,太破败,太颓朽,以至于终于开始沉入海底。
她浑身插满塑料管,奄奄一息。病床前,亲人们围了一圈,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就像快要熄灭的烛火,跃动最后一簇明亮的火光,老人悠悠醒转,缓缓扫视周围的人,她最终注视着周俊。
“孩子,不管你是谁,谢谢你陪我这两年……虽然你和他很像,但你不是我的俊哥儿……我想是时候该去见我的儿子了。”
老人说完,甚至还尽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在亲人们复杂的目光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在周围人的哭声里,它忽然想起那天的情形。
“编号M-8757,你的任务是以老人儿子的身份陪在她身边,直至她离开这个世界。现在你的名字叫周俊。”
老人的儿子,在执行任务时牺牲在了边境的密林深处。在征得周俊其他家属同意后,用高科技扫描了他的大脑,复制了一模一样的记忆和身体,一丝不差,甚至是断指和胎记,把它变成了“周俊”。
殡仪馆外,两个亲属闲聊着。
“老太太知道它是谁吗?”
“大概猜不到那是个机器人,但我想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儿子。”
“可我看着他们明明一模一样,简直分毫不差。”
“也许在每一个母亲心里,自己的孩子永远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吧。”
西华师范大学2018级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范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