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铃（散文）

    屋前的旧铃锈了，铃面开始发酥，大块大块的铁屑子从铃体上翘起来。奎子用竹竿轻轻一敲，就掉下一溜儿铁屑子。有好几次，奎子都被这些从铃而降的铁屑子“蜇”伤了眼睛。

    那天我下了课遇到奎子，看到他正站在门前用热水洗他的眼睛，一边洗还一边捂着，生怕见风，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我有点替他着急。“奎子，你别用这个洗了。我有滴眼液，消炎的。”他摆手手说：“不碍事，一会儿就好。”我见他拿了块热毛巾，按在眼上，前后只揉了两三下就取下来，搭到了脸盆上，“行了，你看这不挺好的！”说着他还把脸凑近了让我看。他两眼半睁半挤着，像干尖椒一样，红通通的，辣人的眼。

    我忍不住劝他：“奎子，你换个铃吧，铃锈了也打不响。”奎子说：“再打几次就换嘞，”他转身把脸盆里的水倒在门前的空地上，“这铃打久了，舍不得换了。”我说：“你得换个新铃，打的时间才更久。”奎子把脸盆摆在架子上，揉着眼睛笑着说：“快换了，快了！”

    三天后，奎子果真把铃给换了。他跑进城里买了一只新铃，拿绳子束了，悬在屋檐底下。原先的旧铃卸下来了，放到地上落了很多铁屑，奎子扫了很久才扫干净。而旧铃所剩下的还算硬实的残肢，奎子都用报纸包了起来，当成宝贝，捧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新铃还是铁铃，不过铃面显着浅浅的金色，约是镀了铜，白天太阳一照，金光熠熠的。班里的孩子看见了，误以为那是一只金做的铃，争相伸手，想要摸上一把。奎子怕孩子们调皮，便把铃直接悬到了檐顶上，用一串麻绳固定着。

    新铃挂上去，直把挂绳绷得紧紧的，很有分量。奎子舒了一口气，大半天都仰着头站在新铃底下，等着下课了，好为师生们打铃。

    换铃之后的第一声铃响，奎子打得响亮儿又持久。我们听到这串铃声，也随着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并排站在那里看奎子打铃。那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感到自己像在参加一个仪式。那种庄重和安静的氛围，后来竟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奎子用竹竿儿打铃，竿头敲铃的底沿儿，使铃中的悬铁撞击铃罩发出声响。奎子身材矮小，不用竹竿没法打铃。而换了新铃之后，铃悬得高了，奎子打铃就必须把身子站直了，举竹竿来打。

    可有一回，他腰病犯了，身体直不起来，再怎么举竹竿也够不着铃了。我站在教室里，远远地望见他半躬着身子，用几根指头捏着竹竿艰难地往上够，手臂都绷直了，还是没能把铃弄响。我跑过去要给他帮忙，可他不肯放弃，竟自己踮起脚继续用力向上打铃。尝试了许多次，好不容易才听得几声铃响，可响声较往常实在是差远了。

    我忍不住劝他，“奎子，要不你再换根长竿儿得了，腰不好，可不要瞎折腾。”奎子撩起上衣的衣角，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这竿儿又没坏，换个什么？”我指着他手里的竹竿说，“它短了些，你给换个长点儿。”奎子擤了一把鼻涕，手指夹着蓝色的衣角，坐在那边愣神，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

    第二天早上，我再看见奎子时，奎子正拉着一只凳子往铃底下拖，一步一挪的，姿势像一只毛虫。而他左手仍抓着打铃用的短竿儿。他往前走上几步，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双手掐着腰，好像在等着腰上的剧痛缓解下去。

    快上课的时候，奎子终于把凳子挪到了铃底下。他一边仰着头去看铃的位置，一边用力地把左腿向上抬，使脚踩到凳子上。为了保持平衡，他用竹竿儿做支撑，把另一条腿也抬了上去。地面不平，凳子微微地晃动起来。他蹲在凳子上，身体也开始晃动。我怕他有危险，赶忙跑过去帮忙。“奎子，你可别摔着了。”我喊道。

    他扭过头朝我笑笑，只叫我帮他扶一下凳子，而后自己又继续朝上，忍着腰痛直起身来，用竹竿去打铃。

    这一次，铃很快就响了。我扶着奎子从凳子上下来，奎子把打铃的竹竿儿举过来让我看。“你看，它一点儿不短，”他指着我们头顶的那只铁铃，郑重其事地说，“我能够着，不用换。”

    那一刻，我隐约感到，我好像伤害了奎子。我坐在奎子身旁，感到一面巨大的愧悔，站在我身后。

    倏然，有一阵疾风，把我们头顶的铁铃撞响了一次。我和奎子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望向那悬空晃动的铁铃——阳光下，那金光熠熠的壮景，此生不忘……

江苏淮安市涟水县安东学校语文教师 孙胜（9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