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老爷有一只半瞎的鸟。棕背白肚,长而尖的尾羽,在笼外晃啊晃。可惜头左侧边,眼连着疤深陷进去,紧紧闭了。它也害羞,背过去,不让你瞧见。
村里多种麦子,鸟多鼠也多。鼠不怕活人,从一块田头蹿到另一块去。
麦穗儿赌气推搡,肆意翻涌,一粒粒饱谷喧嚣踊跃,喷吐着气,浪气一气接着一气,直蹿到脸上来。直到深蓝的穹顶,才渐渐在风中消殆,人家升起粗细不一的炊烟,辉煌的太阳光芒,遥相呼应。
风吹尽了,定耳一听。细辨得瞎鸟的怪叫。隐处的野鸟叫声碎碎砸来。但,尖尖的沙沙的,那是瞎鸟,村里人辨不错的。
伍老爷心里明白,摆一副桌椅,沏好茶,待客状。
片刻,田塍间缓缓移来一破烂老头子。身着烂了的深蓝粗布衣,头顶油乎乎的大草帽,脚穿稻草编成的草鞋,腰间还系一麻绳。把木棍挑起的粮食袋放在墙角,也不看伍老爷,径直在旁坐了。
瞎鸟塞嘴,呆呆望向老头,不时偏偏小巧的脑袋,上下激灵几下。
茶水一动不动,伍老爷的烟慢慢燃着,缭绕着升。老头摘下油黏黏的草帽,手摸向茶,但很快又缩回来,只是捋了捋腮帮子,道了一声谢,原路走了。
田野里暑气又徐徐熏上来,杂杂碎碎的声响来来回回,耕犁泥土般。瞎鸟闪着眼,扑打翅膀。
下雨了,伍老爷拈起鸟笼,走神片刻,收拾东西,退回屋里。
老头名唤牛五全,村里有名的割麦好手。
那时夏末的聒噪声还未在换季中消殆,秋风又咬紧了丰收的韵角。
漫山遍野的麦田啊,有的金灿如芒,有的深黄如瑙。
他看了又看,镰刀磨利,擦净又磨。手搓细细的黄土,又剥麦壳捏在手里,专注而隆重。
他闪进田里,提刀抓麦,弯刀集了麦梗,对准底部麻利一割。一脸黑肉硬邦邦地反射阳光,手腕绷紧竟比牛腿还粗。一小跨步,稳稳捉住的麦子也不晃,背脊轻轻一弓,手往底下又是一抡。迅猛而不紊的簌簌声。片刻功夫,规规矩矩的麦子,捆扎成堆。脸上的黑肉,这时才疏朗几分。
田主人细细数出钱,他倒也不怎么点数,捉来直塞衣兜。
甩甩胳膊,曲曲腰背,脚往地上空踢,打出一圈土灰来,悠悠走了。
牛五全慢慢踱回去,开门便迎来一小儿。小儿唤牛大满,望一家团圆美满。可妻子早早病逝,小小的愿望落个空。
他的家,村里麦田边沿,大山脚根下,无河无路。
要说为什么,穷呗,不仅穷还底人一等。
他一块烂床褥,一柄粗粗的镰刀,便是自己的饭碗儿。
在每年这时,逐村辗转。挣钱靠人家,宿人檐下。饮生水,喝稀粥,啃黑馒头。连天连夜露宿土洼里、树根上。
碰着活儿,就能挣钱,给娃买个玩具什么的;但要是运气坏,不仅过年没着落,还得靠借债度日。
他割草,割麦,挑粪,大汗淋淋。他不怨。小儿望眼欲穿的期盼,他知道,一刻没停过。
今年秋风吹得紧。绿绿的铁皮,碾过泥土,留下辙印,狠狠地啃食平坦的田野。鸟儿不啼,干眼瞪着,把话全塞着。
冷冷的刀片挥过,一巢鸟儿,没能叫出一声,在车尾留下一片狼藉。
空气抽搐般,猛缩又舒缓一阵。
天空倔强地挤出几滴雨水。雨急了,胡乱撞在绿漆的铁皮上。
广袤的原野,大块头俨然肃立,穆然的气氛、齐整的落雨声,混搅成一团,冲上荒昧天际,高高地旋绕良久。
村庄不再喧哗,灿然烨然的麦地暗淡失色,远处黛山空蒙一层薄雾,远远地,呼出叹息。
他失业了。那么彻底,没能在飞旋的刀片中,寻得罅隙。固然没有一丝怜慰,嗡嗡声刺得发慌,仿佛铁刀硬硬地重重地抽打在他身上。
他蜷缩在窄窄的檐下,手掺着雨,掏出为数不多的麦壳,放在一只拾回濒死的幼鸟微薄的羽绒上。
他卷了床褥,束了麻袋,他想到那杯茶,心里堵堵的。
“用雇你们这些麦客的钱,我能雇来你们两倍的收割机。”伍老爷呼出一口烟。“我俩也都是农民,都是靠田吃饭的,农民何苦为难农民呢?”
“铁疙瘩是不知道流汗的……”牛五全搓着粗糙的手,“那人割,就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
伍老爷能理解,但……麦客这职业,必将是要被淘汰的。
“这事儿,怨天不尤人,你还是赶紧给自己找个出路吧。”
“……我儿在南铺开了个鞋店,要是懂点针线,过去打个下手也好。要不就到县城里去,工厂那边我也有熟人……”
“割麦割了大半辈子,哪会什么别的……”
他走了。离开了本属于他的地方。
然而,秋风继续吹着,什么都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穹顶苍白无力,丝丝阴云,缓缓移来移去。半秃的麦地,僵直地推着风,青青的瓦砾驮着古老的声音,摇摇欲坠。
今年频雨,收割的麦子没有温度。
湖南工业大学学生 刘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