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站在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或熟悉或完全陌生的书,快速翻阅。往往在最后一页书的末尾,看到自己曾经用铅笔记下的一个很明确的日子:某年某月某日,或某年某月某日一读、某年某月某日再读,有的还有“夜”“雨”等简单标记。这是我写下的么?分明是的。虽不是习惯,却恍然记得做过。
不是所有读过的书都留有这样的时间刻度。很多书,确乎是读过,但已经不记得是何时读过了,从日期上看,有几年前抑或更早的;有的书却完全不记得曾经读过,它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搜遍记忆,找不到曾在哪里、在何处谋过面。我明白,我的记忆丢失了,那些时间的刻度被我还给了时间,它们被丢弃在时空深处,始终默默地等待着在我的目光里重现。
我特别珍惜这些书,尤其是被我遗忘的那些。我心生愧疚,好像面对一个个沉默无语的朋友,好像面对自己的无所用心造成的疏漏。我一遍遍抚摸它们,似乎在感觉往昔它们被我握住时的温度,那些哗哗作响的翻动之音也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带着我走向当时的光景。陷入沉思时,我曾在书的字里行间留下悠长的呼吸;感觉困顿时,我曾在移动的光影间寻找文字内部的意义。不知究竟沉浸了多久,窗外发生了什么,仿佛时间静止不动了,世界已经消失。
待我疲倦地站起身,合上它们,一本本地合上,插入书架,我并未意识到,它们也被置入了黑暗。那些不会发声的文字再次沉入持久的睡眠,它们完全被动地接受我的安排,那些内容被封存,遗落一角;语言被收起,从不分辩。它们需要等待数年之后,才会被我重新打开、唤醒。也许,有的书再也不会“醒来”——我明明知道,一旦放下,我就再不会触碰、翻动它们。然而,这种淘汰并不彻底,我没将它们丢弃,而是将它们一本本保存了下来——大概是我需要某种自我安慰吧,岁月的,精神的,积累的,一种囤积的臃肿、一种视觉的“满足”。其实,它们已经失去意义,终将等待我最后的清理。可我舍不得那些隐藏在书页里的时间刻度——它们是属于我的,而不是属于那些书的。时间的刻度既表明了一个遗落的时刻,又似乎挽留了一段持续的时光,使我的心不至于在未来的日子里空空荡荡。尽管我不记得当年的情景,但我知道并没有完全虚度。它们提醒的意义或许恰恰在这里,它们瞬间的呈现提示我回头寻找的意义。我庆幸没有粗暴地将它们丢弃,我宁可保留着它们,在我离开后的空空荡荡中,慢慢地、一点点地化作齑粉,最终随风而去。
这是阅读的刻度。不是所有的刻度都能清晰如实痕,不是所有的刻度都记录在书里,记录在灯光的投影下,记录在每一天路过的树干上,或者雨水积聚的倒影里。每一个刻度都有它的使命,等待决定性的一刻,在你的脑海里投入一束光,或埋入一道阴影,骤然间令你明白时间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隐藏在书里的时间刻度等同于一本书自身,它像一道光影进入你的眼睛,让你依稀看到了那些忘我陶醉的辰光,有什么在记起,有什么已丢失。
人们一生中有多少时刻是忘我陶醉的?我无法回答。但阅读无疑包含了更多这样的时刻。而且,它能被轻松地获得,而不需要其他处心积虑的辅助手段。阅读是单纯的,甚至只借助精力与投入。只有单纯的事物才可能构成美好,能引发丰富的联想,这也符合时间刻度的本质。单纯的事物往往走得更远,甚至是永恒的。时间刻度也是如此——对一个人而言,每一个刻度组成了生命的长河,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停留在那里。它们很可能再次变得活跃、激荡,如组成乐章的音符,在回环的旋律中熠熠生辉,只要你凝神倾听,它们既有声音,也有色彩。它们一直在被一个生命的整体挟裹着向前。
我们回忆和记住的往往是那些有意义的时刻。所谓意义,也仅指对自己而言。没有一个生命与其他生命是相同的,那些具备特殊意义的时刻也因人而异,甚至对一个人来讲,也是因时因地而异。有的人有很强的创造力,他们具备意义的时间刻度非常密集,比如有些作家,他们生命中大的时间刻度就是一本本写下的书,这在我们的阅读中感受非常明显,一本书写完了,标记下一个时间,然后开始另一本,当然,意义不止如此,生命丰富的创造和变化都包含其中。什么时候创作终止了,那些时间刻度才会随之终止,却会在纵坐标上继续成长,强化一些刻度、一些年代的特征——它们对理解作品非常有帮助。对作品的理解就是对作家生命的理解。
由此来看,我标记下的阅读时间刻度也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年月日数字,它们也包括了我对一本书的渴望、探究、或深或浅的阅读态度与感受,甚至从字迹中也能感知到当年我对那些书不同的情感状态。一个个的阅读刻度组成了我生命快乐的一部分。即便没有标记,那些刻度也是存在的,我将它们视作被掩埋的足迹。
我想,以后的岁月里,至少在阅读中,我还会记录下许多时间的刻度,甚至记录得会更详细,因为,它们的意义显然超越阅读本身,它们是刻在生命和灵魂之树的一道道实痕。
联合日报社 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