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老去,一忽之间。多少个伏案写作的深夜里,我常常感叹,自己努力的程度远远追不上他们老去的速度。伴随阅历的加持,才慢慢懂得,那是害怕失去和畏惧生死,任何人都概莫能外。
不知不觉,父亲的语言能力越来越差。那天中午,母亲正在给他喂饭,他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我要吃‘兔子’,吃‘兔子’!”母亲满脸疑惑,眉毛拧成一根绳,“哪有‘兔子’呀?”
他直摇头,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听不懂,急得满头大汗。我打了个机灵,“翻译”说,“他要吃土豆!”话音落下,父亲使劲点头,母亲笑出了泪,眼角噙着的朵朵泪花,在我心里闪出一片愧疚,针锥般的痛。
小时候,父亲教我识字,长大后,我竟成了他的“翻译”。记得2008年,父亲刚患上脑血栓,住院期间,他的神经中枢严重压迫,语言能力受到损害,只能说几句简单的话,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望着病床上的父亲,身体消瘦,深陷在白色的床单里,一说话就止不住流口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肆意流淌。一天上午,医生查房,问他早上吃了什么饭,也是想看看他的语言能力,他怎么也说不出来,到了晚上,母亲打电话告诉我,“你爸说了,不会说话就不出院!”放下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再也控制不住了,嚎啕痛哭一场。
还有一件事,令我刻骨铭心。他最爱吃韭菜虾仁肉三鲜的水饺,而且吃水饺的时候,必须配有几瓣大蒜,这是标配。有一次,母亲买的韭菜馅的大包子,让他趁热吃,他嚷嚷说要吃一样东西,母亲听不懂,也猜不出来,急得直跺脚。同病房的陪床家属,对他比比划划,也猜不出父亲到底什么意思。护士来了,拿来纸和笔,让他写出来,他的手不听使唤,划拉出的字就像醉汉摔跤,大家围拥过来,瞅来瞅去,没有一个人能辨认出来。就在这时,他嘴里蹦出一个字,“蒜!”母亲听明白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是要吃蒜瓣!那张泛黄的纸片被我收藏,从此我告诫自己,要做他的“翻译”。
父亲出院后,我天天坚持给他读报,大事小情都讲给他听,一早一晚打开收音机,为他营造训练说话的氛围。有些时候,我故意逗他,引导他讲过去的往事,高兴的时候他能多讲几句,发起脾气来就一言不发,仿佛嘴巴上了铁锁。
然而,他的语言能力时好时坏,我的心上紧一阵松一阵的,生怕有一天我再也听不懂他的话了——倘若他不能说话了,那不啻于整个世界向我关上了一扇大门,没有一点光亮。
我深谙,我能够领会父亲的意思,却无法“翻译”出他的炽烈情感。过年期间,亲友前来探望,他满脸乐呵呵地打招呼;每月尿管手术,他又异常安静,有种决不把脆弱、疼痛示人的坚毅,结束后会笑着对医生说一句“谢谢”;平日里,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邻居家有人来送快递了,家里的智能电表该充值了,他都操心,我这个“翻译”也时而抱怨,让他少管闲事,可他很快就忘记。我曾在《阿尔茨海默的痛》一文中写道,“当父母患病了,糊涂了,和他们的交流方式也随之发生改变,这是爱的必须,更是爱的伟大。”想想,被父亲需要也是一种幸福。
纵使世界上的语言有千万种,但是,父亲的语言是永远不可替代的精神密码。我的文学启蒙来自父亲,我的重新执笔亦是源自父亲。当年在厂里上班,他是仓库保管员,送完货他就“钻”进电影院看电影,不散场不回家,家中收藏的《大众电影》塞满橱柜。平日里,无论走到哪儿,他的身上都揣着钢笔和工作手册,读书看报遇见什么有用的信息,就会及时记录下来。时间久了,他的工作手册成为同事争抢的学习材料。父亲写得一手好钢笔字,刚劲,正直,一如他的为人,姑父经常说,他的钢笔字就是字帖,不逊色于书法大家。
受他潜移默化的影响,我自幼酷爱阅读。上学那会儿,我就盼着过周末,他骑着大飞轮自行车,带我去天桥底下的新华书店买书。父亲工资低,粮票不够吃的,母亲“约法三章”,每回最多买两本书,在书店里泡到中午才离开。我们并不急着回家,他带着我直奔老街巷的包子铺,买上两笼蒸包,他来扎啤酒,我吃个肚儿圆圆,抹抹油嘴,他再带着我去街巷里弄逛逛,别提有多恣儿了。后来,患类风湿坐在轮椅上,我的手指肿痛不堪,想写点东西,却发现自己根本握不住笔,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这个时候,他为我特制一个写字板,又亲自裁纸装订本子,让我重新练习写字。每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他陪着我练字,从五个字、十个字,到成行成段,再到篇篇日记。一年多的时间,墨水换了一瓶瓶,本子摞成了小山,我的字恢复到了上学时的水平,参加市里的硬笔书法比赛,获得了一等奖,我不禁喜极而泣!
父亲的语言是沉默的,一如他们表达爱的方式,含蓄,内敛,不易张扬,而恰恰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沉默,如静水流深,蕴藉着亲情的真谛,迸发出精神的力量,支撑我不断前行。
最初给报刊投稿,都石沉大海,我灰心丧气,“不写了,写了也没有人看!”父亲不吭声,也不辩驳,双手环抱,把头埋得更低了。几天后,他下夜班回来,从口袋里悉悉索索掏出几张旧报纸,展开,捋平,都是文学副刊。
我撇了一眼,上面布满油污,撇撇嘴,说,“我才不看呢!”他也许没听见,隔三差五,依旧往家里带旧报纸,我不理睬。直到有一天,外面大雨倾盆,他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头发直往下滴水,回到家他没有急着换衣服,从身上掏出几张旧报纸,和一个小本子,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没有淋湿!”
出于好奇,我夺过小本,发现上面工工整整抄写了很多报刊的投稿邮箱、联系电话,以及征稿启事,望着蓝黑色墨水氤氲的字迹,我的眼睛几乎湿了!那一刻,我一下子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和执着,理解了他灰头土脸出去寻医问药的落寞心情,理解了他不善言语却一心为女儿的滚烫衷肠,理解了他的不抛弃不放弃誓与命运赌一把的挺拔胸膛……他忍辱负重,他全力以赴,只为我撑起一片生命的晴天!
多年后,我从本地走向全国,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每当新书问世,病床上的父亲和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两句话,“不要忘记那些帮助过你的师长!”“写字要大气,做人要正直!”
外出开会,到了饭点,他总会催促母亲给我一遍遍打电话,问我是否回家吃饭,叮嘱路上注意安全,轮椅系好绑带,事无巨细。如今,他的语言能力日益退化,但是,他的背影在我心头愈发清晰,他的白发在我眼前愈发闪光——那是岁月深处历久弥新的爱的光芒,那是生命长河滚滚向前翻卷的浪花。如果我是浪花,他就是彼岸,如果我是游鱼,他就是河床……我从他的世界经过,留下一串串残缺而发光的足迹,却收获了一生的尊荣和幸福!
因为,我就是他的世界,他就是我永恒而依赖的恋人。
钟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