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无奈的伤感,莫过于物是人非。
前些日子,抽空回了趟雁门。坐在肮脏的汽车坐椅上我问自己:你究意想寻找些什么?窗外景色平平,一如记忆中的荒凉。离开这些年,曾多少次在梦里徘徊于老屋,绿叶森森,竹林细细。我和弟弟依旧是孩提模样,追逐笑闹,不知岁月更替。而父亲,仿佛不曾离去,他总是宠溺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话语。
每次醒来,一想到他的生命早在36岁那年定格,心中便不胜悲凄。如今我已长大,不再执着于生死离别,有时甚至会用满腹说辞去劝慰别人。然而心底总有份哀而不伤的愁绪,挥之不去。
虽然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却很少回去。只在每年清明,到父亲坟头洒一碗酒,点几支烛,再挂上一串纸扎的“清明花”。父亲生前沉默寡言,不爱照相,我已经渐渐想不起他的脸。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还是我去公安局注销他的户口时,从登记表上撕下来的寸照。当时工作人员死活不同意,说不符合规定。我看着她在属于父亲的那页重重盖上“注销”章,顿时泣不成声。我说:“请你给我吧,我再也看不到他的样子了”。她犹豫了一下,撕下来给我。
那一年,我十五岁,照片上的父亲年轻英俊。回忆如此沉重,又那般美好。反反复复,总是旧日光景。那一日又梦回老屋,院子里晒满了刚收割完的稻谷,杜仲林角落里,有一堆不容易发现的鸭蛋。弟弟爬在梨树上,一个劲儿冲我喊,问我要不要吃梨。家里的大黑狗跑来跑去。父亲消瘦依旧,眼神清冽。我走过去,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我说爸爸,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外面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紧了紧被子,突然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第二天恰逢周末,就想着回去看看吧。
雁门是江油北部最偏远的小镇,每天只有很少的客运车辆。早早在网上订了票,胡乱吃点东西就赶去车站。很多人,车开出城时,看到中雁路的路标,一扫心底的茫然,随即雀跃起来。世上也许只有那么一个地方,会让你的情绪大起大落,时而难过悲伤,时而欢欣异常,它的名字,叫故乡。
到了后,街上行人寥寥,原本并不宽阔的街道,看上去竟有些空旷。缓缓走过老街,地震后大多房屋已拆除重建,思索良久,仍想不起当年模样。快走到头时,忽看到一所茶馆,非常简单的招牌,黑底红字,上书繁体“光辉茶园”,下面一行小字:老中青休闲娱乐室。红漆木门大多已驳落,房檐下电线萦绕,吊着一个明晃晃的大灯泡。从门口望进去,阴暗幽深,隐约可见墙上挂着的日历。人们三三两两的坐在里面,红色外套格外触目惊心。
我没有回老屋,那里如今已夷为一块平地,说不定杂草丛生。十二岁那年春天,我曾亲手栽下一棵樱桃树苗,父亲告诉我,耐心等待三年它就会结果。我浇水施肥,等啊盼啊,终于盼来了三年后的春天,然而当它吐出嫩芽,第一朵小花悄悄绽放时,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我。
看看已是中午,找了家小馆子,决定吃完饭便返回江油。等菜的间隙,邻座大妈盯着我左看右看,试探着问:“你是××的女儿吗?”我说是啊,却不知她是谁,又不好细问。她叹息着:“一转眼都这么大了,生得这样好,可惜命苦,那么小爸爸就去世了……”
我没有回答,她似乎觉得说错话,马上又笑问道:“在哪上班呀?你弟弟多大了?”
闲聊着吃完饭,她强行帮我付了钱。道了谢后,起身离开。天空飘着小雨,没有撑伞,任冰凉的雨点落进脖子里。有时我喜欢冬天,总觉站在寒风里有种凛冽的清醒,渴望寒梅傲骨的姿态。有时我讨厌冬天,觉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冷,瑟缩的人骨头都疼,恨不能躲起来冬眠。
小镇虽小,车不多,人却很多。当我费力挤进拥挤的车厢,只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父亲旁座位空着。车开动后,我沉沉睡去。行至中途,也许是晕车,孩子吵嚷着要妈妈。我醒过来,看他轻声拍打着哄孩子入睡。似乎发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歉意地笑笑,又从包里掏出几个橙子剥开,将橙子皮放在孩子鼻头闻着,努力在空气浑浊的车厢里维持一股清新。
我握住孩子柔软冰凉的小手,努力吸着鼻子,试图分享哪怕一点他所承受的父爱。他们下车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头转向窗外,悄悄地流下泪来。时光倒退,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自己。
辗转回到城里,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刻。走进小区,清冷得前面稍远处,独行女孩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习惯性抬头,远远看到自家客厅亮着灯,心蓦然温暖起来。东坡先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生命轮回,季节更替,万物生生不息。而雁门,将永远是我心中无可取代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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