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南风,翻山越岭,带着远方的问候,吹鼓每一枚麦粒,吹皱渐渐饱满的河水和田野。四野艾香随风飘荡,为端午节的到来营造浓厚氛围。赶在芒种时节前,母亲该踩曲了。
家乡,八山半水一分田,良田犹如碧罗带,点缀在山脚,大部分种植饭米。由于乡亲热情好客,即使田再少,也有糯米的一席之地。家家户户檐下曲块成排,屋里屋外酒香四季不断。曲,俗称“曲母子”,有大小之分。小曲只需用手捏成圆球状,发酵晾干,即可做甜米酒了。用脚力踩出来的大曲,酿出的黄酒才够劲道。
家乡保留了女人踩曲的传统。踩曲的主意打定后,母亲在前天晚上就开始谋划,沐浴在浓浓的麦香中,仰望星空,夜观天象,月明星稀昭示第二天定是晴好天气。踩曲!母亲心里十分笃定,对大自然和自己充满了信心。
躺在屋角与旧时光一同沉睡的坯模子,一年都没有尝过白面的味道,被窗外绿叶丛中的蝉鸣唤醒,此时,母亲往墙角一瞥,回忆枝蔓丛生。母亲用手摩挲着暗黄的木框,多么熟悉的模样,多么熟悉的气息,它吞进面粉,吐出曲坯,让酒香四溢。母亲呼呼吹掉寄居在它身上的灰尘,将其放进水池里沐浴,清凉的水打通它的每一条纹路,唤醒积蓄的力量和弹性。
花蛇草是踩曲的重要黏合剂,必不可缺。清晨,父亲踩着月色,披着凉风,跋山涉水,采割花蛇草。还在睡梦中的花蛇草,被锋利的镰刀割掉,感觉不到疼,较完好地保存住了流淌在它体内的汁液、大地灵气和日月精华。花蛇草因此走出大山,一路跟随父亲,半上午时抵达我家稻场。“哗啦哗啦”,花蛇草沐浴后,沾满水珠的茎叶在锤的击打下,从体内吐出黏糊糊的液体,和清水一起在瓷盆里相濡以沫。阳光下,水的浓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稠,花蛇草被太阳激发出激情,将蕴藏了一生的琼浆玉液全部吐出,与水如胶似漆,合二为一。母亲伸入两根手指探测,热而不烫,“正好”,像是自言自语。
多余的花蛇草就在我家地边落户,凭借顽强的生命力,遇水成活,来年葳蕤成一练绿瀑。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母亲闲聊着,母亲会心一笑说,以后踩曲可方便了,乡亲们也不用跑那么远的路了。
堂屋是母亲施展拳脚的地方,她早已备好大小两块塑料纸。大块洁白的塑料纸,像一张洁净的床单,平铺在地上,张开热情的怀抱,等待坯模子的问候和母亲赤脚的按摩。小块已投入坯模子的怀抱,憋足了气,就等主人的一声召唤。
洋瓷盆紧挨着大块塑料纸,扑通,面粉跃入,瞬间填满洋瓷盆的肚子。部分面粉中途迷路,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累了就落脚在母亲的脸上、头发丛中。母亲却聚精会神地关注着笊篱里的花蛇草,过滤后的汤汁瀑布般直流而下,丝丝缕缕,与笊篱拉拉扯扯,仿佛不舍得离别茎和叶。略带乳白色的汁液汩汩流入面盆,与“曲母子”汇合,与白面相聚,谱写一支如痴如醉的爱情曲。
开始和面了。母亲顺时针搅拌一次,逆时针搅拌一次,面粉跟随母亲的节奏在盆里打着旋,显现出纵横的沟壑,眩晕微醺中,打破与花蛇草汁液间的隔阂,相互渗透、交融。母亲双手来回揉搓,若是干了,用瓢舀一点汁液倒入面粉中;若是湿了,就添一些面粉。面粉成籽,再抱成团,捏成球,搬迁入坯模子中,紧挨着放一层,用拳头一寸寸压实,压平,再放第二层。新一轮拳压后,用塑料纸包裹起来,洗净以待的双脚该上场了。
母亲挽起裤脚,赤足颔首,站在曲坯上,脚尖和脚跟做着跷跷板的游戏,一张一弛,专注的目光紧随脚步游走,左右反复踩压,像是在给曲坯按摩。这比踏步走更有力度,姿势更加优美,更富有节奏感。母亲小腿肚鼓起,肌肉揪成一块,力量从母亲腰部传输到脚脖子,面浆在脚下蠕动,左冲右突,此起彼伏,一寸一寸传递力量,传递温暖。曲坯在脚的踩压下由疏变密,由软变硬,潜藏的空隙渐渐缩小,弥合。
母亲拆开紧裹的塑料纸,小心翼翼地取出长方体曲坯,曲坯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等待躺在温床上,做一个长长的美梦。至此,一块曲坯才算踩成。
窗外的知了翻唱着时光旧唱片,微风在枝叶上凌波微步,阵阵麦香沁人心脾,豆大的汗珠从母亲额头挤出来,吧嗒吧嗒滴在曲坯上,迅速被曲坯吸收。堂屋的塑料纸上已立排着一排排曲坯。母亲忙完这些,双手支着腰,没吭一声,当她闻着曲坯的香味,想着有酒招待客人了,所有的疲倦一扫而光。
暗屋的一角,父亲早已为曲坯铺上软软的稻草床,稻草紧裹着一块块曲坯,像怀抱着初生的婴儿。每块间都用稻草隔着,它们裹着厚厚的稻草被,要过一段冬眠的日子。母亲手一扬,水珠散落在稻草上,厚厚的稻草锁住水分,保持温度恒定,变成滋生微生物的温床,曲坯发酵变软,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若是少了艾叶,这端午节踩出来的大曲就淡了味道。父亲采艾叶,母亲搓草绳,配合得十分默契。还带着朝阳、晨露和自然野性的新鲜艾叶包裹着,井字形的龙须草绳捆绑着睡眼惺忪,还有些发软的曲块。父亲麻利爬上梯子,好让大曲早日成熟,酿酒喝。母亲将曲块举过头顶,仿佛举着虔诚、希望,递给父亲整齐地挂在屋檐下,等待岁月的酝酿。
风干后,大曲被捏碎,拌入煮熟的糯米,加上凉白开水,被密封在坛子里。几天后,糯米和水咕咕喽喽,欢快地歌唱着。将踩曲时输入的力量释放出来,与时间一同酝酿,放大野心。个把月后,醇厚的酒香迫不及待地从坛子里挤出来,引诱着母亲开坛待客。
黄橙橙的酒呀,荡漾着一缕曲魂,倒映着母亲的笑脸。咕咚一口入喉,热辣似火,一如乡亲们豪爽、醇厚的性情。
湖北十堰市郧阳区财政局 李尚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