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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8月1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系列评论

茅奖作家如何赋予小人物丰富的内涵

曹雨河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8月13日   01 版)

    这里说的“小人物”是指小说中社会身份低下,或在作品中所占篇幅不大的所谓次要人物。其实,作家塑造小人物所费的心思不比一些主要人物少,其作用也不比大人物小,只是服从作品的整体安排,待在不显眼的角落,一旦时机到,他们就一跃而起,奋勇担当大任,光芒四射,就像潜伏在要塞的士兵,平时不在光圈内,关键时刻就显出一夫当关的威势。下文试着解密三位茅盾文学奖作家赋予小人物大意蕴,以及其塑造小人物的用心所在,期望文学青年朋友能受到一些启示。

    莫言获诺奖五年后“复出”,抛出了一批各种体裁的作品,系列短篇小说《故乡人事》中,《斗士》塑造了不畏霸权、不屈服于强暴的小人物武功。在“阶级斗争”年代,出身地主家庭的武功属于“黑五类”,是低于“贫下中农”的下层,是辱骂、批斗的对象。他有一副家传的象牙棋(宫室器物),赶巧被方明德遇见并看中。

    方明德是“跺一脚,全村哆嗦”的土皇帝。他能看上武功的棋,俗世看来,简直是对“黑五类”武功的宠幸,也是武功示好权贵的绝佳机会。可他偏偏不识相,又是个犟驴,把棋子全部撇进河里,灾祸临头就顺理成章了。

    方明德随便捏个错将武功吊在房梁上“批斗”一夜,总算还给他留口气,他竟然咬着牙说:“你不把我弄死,我就跟你没完!”若干年后,有人问起他对这事后不后悔?他不无自我赞赏地说,唯有“那件事做得有英勇气概!”他自知身轻命贱,常遭人欺辱,因此他往往用玩儿命来争得生存空间和尊严,也形成了他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性格。他名字虽叫武功可瘦弱力薄,却敢与村里最威猛的王魁决斗。作家塑造了武功这个硬骨头小人物,他身上闪耀着不畏强权暴力的反抗精神。

    我们再来看看作家怎样将武功这个小人物塑造成斗士的。他任人欺辱的社会身份、身单力薄的体格,与宁折不弯的倔强性格形成一对矛盾(或张力),在矛盾运用中凸显他的斗士精神。他父辈的地主家世给他遗留了低下的社会身份;这样的身世使他拥有家传宫室器物成为可能,权势倾村的方明德强占他的家传之宝势在必行,武功若逆来顺受也没事了,他偏是一根筋,亏吃大,宁死不屈,表现出斗士的英勇气概!再者,瘦弱的他与彪形大汉干上了,他若服个软也不会挨打那么惨了,他却“生命不息恶骂不止”,甚至流氓式不屈不挠地斗争,终使对方屈服,斗士本色尽显。作家将人物设置了特殊的社会身份,其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的“英勇气概”,具有了特定的历史内涵。

    茅奖作家毕飞宇的中篇小说《玉米》,讲述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故事。故事中的柳粉香“带着肚子”闪婚、嫁给王家庄年近三十的光棍汉王有庆之前,是宣传队的报幕员,人漂亮、歌唱得好听,十里八乡数她风光。她的名声比她的歌声还嘹亮,她的人生梦想比她的姿容还动人。她怀了“不知道”谁的孩子后,熄灭梦想,选择了孩子。婚后,因婆婆使坏,她流产了,丈夫性无能,做母亲的路也堵死了。

    王家庄的公主、村支书的大女儿玉米心高气傲,整治了村上所有与她父亲有染的女子,可她与柳粉香一交手,就感觉其的“劲道”,难分胜负。她们的身份自然不对等,玉米对粉香恨之入骨。柳粉香不计个人恩怨与其为善,她将以惨痛代价换来的人生经验,毫不保留地告诉玉米: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注意语境),并赠送她自己当年的演出服去赢得心上人(飞行员)。

    柳粉香,坦率、善良,勇于自我追求,更富于母性的大爱与担当。作家塑造这样一个农村女子形象,做了如下功课:柳粉香少女时美丽出众,深谙农村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作家设计她为实现梦想未婚先孕了(在她那个时代的农村,勇气够大的)。她可以选择流产继续追梦,可她选择了孩子、做庸常的农妇,显示她身上母性的力量(光辉的人性)。再就是设计了玉米对柳粉香百般刁难与羞辱,可她对玉米始终友善: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演出服,为玉米相亲救场;玉米家遭遇倾覆之祸,她尽其所能给予玉米抚慰、鼓励和保护。柳粉香的善良出自心性,没有功利目的,跟恩怨也没关系。作家通过以上三处情境创设,突出表现了柳粉香丰富的人性和高贵的品质。

    《独药师》是张炜获茅奖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其以两条线索架构巨制:一条线索是民国时期革命党人在胶东半岛血与火的斗争,另一条线索是围绕季家养生秘术展开。少东家(老东家丢下养生投身革命,操劳过度去世)季昨非年轻,受另一位养生家的撺掇,实验一种风险极大的养生术,陷进肉欲的泥淖,沉溺于烟花柳巷不能自拔。眼看着季家走向毁灭,少东家季昨非的使唤丫头朱兰挺身而出,阻止住少东家滑向深渊的脚步,挽救了季姓家族。

    朱兰是个孤女,比少爷大两岁,是季家买来服侍少爷的丫头。她长大后,深感季家待其恩重如山,决心一辈子不离开季家,发誓看护少东家一辈子,因此做了虔诚的“居士”。季家存亡之际,她毫无顾忌地献身挽救。这在俗眼看来,违背居士的常伦,背负罪孽之名,女仆与主人有了那种烂俗的暧昧关系,是上位的起步。果真如此吗?少东家渐渐缓过邪火,理智苏醒过来,她果断地收住脚步,并规劝少东家:以大局为重,担当起家族大业,一次次斩钉截铁地拒绝少东家娶她的请求。她是“下人”有“下人”的本分:服侍主人一辈子,看不起那些以身相许摆脱“下人”身份的女人。朱兰身上彰显的小人物的忠义与担当,也可以确认什么是“身份下贱灵魂高贵”,更昭示了身份高低与灵魂贵贱没有必然联系。

    朱兰是旧时代的女性,作家怎样在历史的局限里赋予她高贵的品质呢?一、季家一向慈悲为怀,对下人宽厚仁爱。朱兰虽是小丫头,吃穿用度一如季家子女,她早已融入了季姓这个大家庭,成为季家的一分子,她感念在心,知恩图报。二、她与少东家自小朝夕相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姐弟;她秉持下人的本分,不像《红楼梦》里的袭人,时刻想着上位,为此她做了居士,决意在家修行,服侍少东家一辈子。三、从以上两条来看,朱兰在思想上已做好了为主家献身的准备,而今少东家被人引诱陷进肉欲的沼泽、季家面临毁灭之秋,她“献身”营救自在情理之中,只是“献身”的方式特殊而已。她敢于摒弃俗念常理,“献身”挽救季家危亡,她身上的确具有非凡的勇毅和气魄。作家为此做了充分铺垫,朱兰的义举没有突兀拔高之感,况且她的报答带着某种历史的局限性,呈现了她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人物文化心理特征,形象圆润,真实可信。

    上述三位茅盾文学奖作家,在赋予小人物丰富的内涵方面各有“绝招”:莫言将小人物放置到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打一架、掷一副棋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表现了小人物的“英勇气概”,蕴含着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抗争不公正的大主题,可谓以小见大、四两拨千斤,显示了文学大家的独运匠心。毕飞宇是不断地给他的小人物“挖坑”(创设情境),让其挣扎着往上爬,攀爬的过程显露其生命的本色和为人的品性,内外通透形象鲜活。张炜是为小人物不断地打埋伏、做铺垫,关键时刻,其猛然纵身一跃巍峨耸立在读者面前,即时惊愕,回首审视又在情理之中,给人会意的惊奇。

    作家塑造人物的招数不胜枚举,正如《水浒》中的好汉们冲锋陷阵各有得心应手的兵器和制敌取胜的绝技。作家们也是这样,他们在塑造人物方面各有擅长的招数,甚至不止一套,根据作品的整体需要选择相应的招数塑造人物。青年写作者学习名家的写作方法应因人而异,不宜生搬硬套,要用拿来主义眼光,要结合自身的条件和所刻画人物的需要,选择恰切的方法,学习才会有效,才能达到预期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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