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去后好好珍惜,这有一个名单,挑选一下你的父母,他们会让你平安幸福地长大。”神将名单递给我。我不太懂,选了最靠近我的一对名字。
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天上的时候,几声娇里娇气的啼哭宣告她来到这个世界,新江街那对夫妇为她取名嘉禾。
躺在北方大学宿舍木板床上,用黑色的眼睛看着飞速流逝的时间。记忆的水流出大脑,哗啦啦,悦耳动听,浸润了每一根发丝。
住进514那天,距离嘉禾18岁的生日仅有一个月的时间。嘉禾17年来第一次的宿舍生活开始了,她打开手机通信录里5个崭新的陌生名字,悄悄地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想要赶在明天打招呼前记下来。
嘉禾
“我又不是你的仆人!”卷耳扔下手中的扫帚转身离去。
嘉禾准备递给卷耳的垃圾袋悬在半空。在这之前,卷耳帮她拿了衣柜的衣服、桌上的书和门口的包……
那个春天,一切都在发芽,经历了初试复试,嘉禾的名字如愿出现在学生会的成员名单上。
嘉禾拉开书包翻找出一块面包,朝文科楼方向跑去。每年的话剧艺术节都是文学院的一大看点。嘉禾所在的部门主要负责编排话剧,几个成员作为组织人员和参演人员,那段时间里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演员排练,他们要比演员更加熟悉剧本。演员休息,他们要在一起商议哪里怎样修改。好在那年剧场里座无虚席,嘉禾主演的参赛话剧也在省上拿了三等奖,几个初出茅庐毫无经验的业余导演,把第一场仗打得漂漂亮亮。那些形影不离的日子,大家趴在一起只为了讨论怎样将一个角色表现得更好,学长不时带来的糖果都足以让大家欢欣雀跃。后来脱离了排练这根线,大家开始回归了各自的生活,失散在不同的学院,嘉禾无法再找出人群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如同我们无法分辨森林里一片片树叶。
四年里嘉禾做过许多梦,常想:梦里,嘉禾拥有拯救世界的超能力,和失散的朋友重归如初,见到了无法重逢的人。
她的梦没有做太久,醒与梦之间反复游离,她的睡梦,如一条弹性十足的橡皮筋,被无限拉长,直至她站在断裂的接口,啪的一声打在嘉禾身上,变成躺在桌上的毕业照。
张音
路边两只蟋蟀在奋力撕咬,张音和男朋友的这通电话从教室到食堂,再到商店,直至回到宿舍也没有停下来,脸上的肌肉从平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张音像一个玩偶,软绵绵地靠在桌边。
那一刻,她的眼中流露出痛苦又绝望的目光。
高考结束,家长的神经刚刚放松,张音就和他在一起了,三年同桌。回家那条窄窄的小巷,棉服到单衣,白雪皑皑到花团锦簇,两串脚印像两条平行线,张音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人生轨迹,不想一开始一根线就出现了偏差,两人越走越远。
一分之差,她和他坐上了去两座城市的火车。
煲不完的电话粥,看不够的脸,整整一年时间,除了去厕所、上课,电话没有断过,手机常常烫得脸颊红红,熄灯后总能听到她压着声音偷笑。
“我男朋友要来接我了!”张音一骨碌跳下床。
宿舍叮叮咚咚忙碌起来,帮她化妆的化妆,卷头发的卷头发,嘉禾还贡献出新买的衣服。每次放假前,她的男朋友先坐车到张音的学校,然后两人一同回家,这让宿舍的单身们一度十分羡慕。那时的张音每天一睁眼就开始说话,说到晚上睡着,笑起来整个楼道都是她的声音。
大二刚开学下了几场大雨,天气凉了,手机也凉了,没有了嘟嘟的提示音,没有了从早到晚的电话。张音盘腿坐在床上,出油的头发黏在一起,嘴唇紧抿。男朋友提出分手后,她躺在嘉禾的床上说了好久好久的话。
北方大学的天空中飘飞着植物的枝叶。张音迟迟没有同意分手,校园那些名字娟秀的花朵尽数开放,男孩女孩的衣物上也爬上了明艳的花瓣。那晚,她打开床头的小盒子,看了一夜男孩的信,撕碎扔进垃圾桶。一个空空的铁盒,留在原来的地方。
卷耳
卷耳是嘉禾见到的唯一没人陪同的新生。她的头发枯黄,皮肤上有几块不均的白点,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眼睛里写满防备,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自顾自收拾起大包小包,很娴熟,几分钟床铺就整整齐齐。
她从未提及过父亲,她的家人也没人见过,仅仅知道她有个小几岁的弟弟。有次宿舍登记父母电话,问到父亲,她迟迟没有说话,后来张音不经意在登记册上看到她父亲那一栏空白着,有点刺眼。“父亲”从此就成了514的禁忌,大家小心翼翼,默契维护着她那敏感脆弱的心。
“奶奶,卷耳就住在这里。”班长见到卷耳的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出口,满脸倦容的妇女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卷耳母亲与嘉禾她们相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她们来不及反应,直至卷耳送那个女人离开,才知道那就是她母亲,一张没有被生活温柔以待的脸,双手粗糙,那声“奶奶”,像一把小刀,扎得宿舍每个人心疼。
卷耳是嘉禾见过的第一个在方便面袋子里泡面的,她说这样可以省去洗碗的烦恼,泛起的雾让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充斥着味精味儿。她的人生在悄无声息间打破了四四方方一块面饼,舒展飘游在鲜红的汤汁里。
春天还没开始,卷耳爱上了画画,买了彩铅,买了手账本。春天还没结束,卷耳爱上了打扮,买了鲜艳的裙子、彩色的发卡、夏天颜色的眼影和口红。如果不是放小长假回家,大家已然忘记那是一个多么自卑脆弱的女孩。
漫长相处,渐渐明白卷耳为什么不爱回家。她母亲常年在外打工,家中只有一个弟弟,住在学校。哪儿都是一个人,回家倒徒增了奔波。
“喂,妈,今年假期我去打工,不回家。”挂了电话的卷耳拿起冒着热气的泡面袋,喝完最后一口汤。
明明
纵使天真了许多个年头,长大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期末考试后,楼道熙熙攘攘,大家紧张核对不确定的答案,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明明出来了,脸比楼梯旁的墙还要白一点。
“我完了。”
“怎么了?”
“校巡考进来,我的‘夹带’捏在手里,被发现了。”
明明撞在严打作弊的枪口上,监考老师被扣了奖金,她去办公室找领导求情,监考正在里面气得跳脚,大家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学位证,老师扔下一句话:“考研,或者国家奖项也可以。”
明明家条件不好,没有学位证,意味着大学白读。权衡利弊,大家还是觉得考研更实际一点,毕竟国家奖项似乎是更难的事情。
“夹带”就像一颗大石头,叮咚一声掉进她平静的湖里,水面被砸出一个大坑,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本打算毕业就去兰州找工作的计划被这场风波搅得一团糟。她还是傻乎乎的很爱笑,但每晚床帘里的灯熄得越来越迟,课文背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上课不再打盹,笔记上的字密密麻麻,像蚂蚁搬家。
如果你看到图书馆座无虚席,教室安安静静,池塘边站满背书的人,周末的宿舍楼道空空荡荡,那么,一定是期末考快到了。每学期到这个时候,张音都会在床上长吁短叹:“唉,我要是有答案多好啊。”“我们去偷试卷吧!”“绑架老师也行啊……”张音平时不爱记笔记,而全宿舍的课堂笔记只有明明记得最认真。出门时,明明特意把她的笔记本放在了桌上显眼的位置。
“兔子”
“兔子”并不是一只兔子,它是一只乌龟,取名“兔子”是希望它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随着大家日常起居的稳定,她们萌生了养宠物的想法。经过几个小时的慎重考虑,她们把目光瞄向金鱼,占地面积小,一个玻璃鱼缸,两三天换一次水就可以保证活蹦乱跳,生机勃勃。小生命是嘉禾和明明带回来的,舍长卷耳甚至准备好了迎接金鱼入住的欢迎词,塑料袋里蜷缩着一团绿油油的东西,张音凑近一看,大叫一声:
“啊!乌龟!”
嘉禾和明明下午站在可爱的小金鱼面前,突然一条小金鱼翻着肚皮飘上来,让她俩改变了主意。
“我们宿舍人那么懒,金鱼又那么容易死掉,不如我们换个好养活的吧!”
“那……乌龟?养好了,等我们七老八十,它还能陪你晒太阳呢。”
那天514全体成员准备的金鱼接风仪式临时被改成乌龟的。
后来证明养乌龟还真是选对了。“兔子”脾气温顺,不挑食,全天大半时间趴在石头上睡觉,偶尔大家出去锁了门,会把它放在地上自由活动。晚上,514的人经常趴在地上,打着手电筒环扫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离校那天,“兔子”最后一个被带走。鱼缸从阳台搬到空荡荡的桌上,大家看着缓慢爬行的“兔子”,聊起它的趣事,你一言我一语,像谈论自己家的孩子,笑着笑着偷偷抹起了眼泪。“兔子”留给了本地的嘉禾, 她们最后一次为“兔子”换水,擦洗睡觉的石头,陆续离开514,离开北方大学。
“小乌龟,以后就咱俩相依为命啦,你可不许因为见不到她们偷偷掉眼泪啊,虽然你哭也没人能发现……”嘉禾摇了摇鱼缸,睡着的“兔子”动动脚,眼皮上好像有一层蒙蒙的水汽。
吃肉串喝小酒,谈笑风生,黎明悄然升起。
离校那天,514凌晨五点半才停止喧闹。桌上凌乱着啤酒罐和瓜子壳,门口整整齐齐摆放着四个皮箱。
张音:“嘉禾,睡了没?”
嘉禾:“还没有。”
张音:“你喜欢吃豆芽,卷耳不吃香菜,明明关东煮点中辣……这些我可能会记很久。”
嘉禾:“我们简直像一家人一样。这真令人想哭。”
陇东学院文学院汉语言文学(1)班 路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