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棉花地

    母亲去世以后，12岁的我便和爷爷奶奶同住。我永生难忘每个秋露隆盛的清晨，被爷爷从温暖的被窝里吆喝起来的惊惧。性格急躁的爷爷会冲磨磨蹭蹭的我吼：“赶紧起来，趁着清晨露水多，赶紧下地摘棉花。”迷迷糊糊中，我被爷爷拖上板车，任由他拉着板车朝辨不清方向的秋雾中走去。

    乡村小路坑坑洼洼，我在跌跌撞撞的板车上困得依旧睁不开眼，直至爷爷将板车停在地头，把我赶下车，让我拿着口袋摘棉桃，我的眼皮才如被利剑划破一般骤然睁开。望着黑压压的棉花地，我不知道世间为何会有棉花这种作物。人们用棉籽育苗，又将棉苗移栽到地里，再施肥浇水打药去杈，最后在寒意渐浓的深秋采摘，每一步都渗透着辛苦劳作的繁文缛节。

    胡思乱想之际，爷爷已经将一垄棉花桃摘了数米远。我怕因为磨蹭再遭爷爷训斥，伸出小手开始采摘沁满凉意的棉桃。清晨露水正浓，半垄地摘下来，浑身早已湿透，而且那些熟得嘴巴炸裂的棉桃，外壳尖如厉刺，稍不留神手指就会被扎伤。我质问爷爷，书上写的都是关于拾棉花的优美文章，就咱们与众不同，非要先将棉桃摘运回家，然后再坐在煤油灯下拾棉花，和收玉米时“先掰后剥”一样多此一举。

    隔着浓浓的晨雾，爷爷不疾不徐地对我说，你懂啥，趁着清晨露水多，先把棉桃摘运回家然后再拾棉花是有道理的。棉桃尾端的枯叶经过一夜的露水浸润后完全湿软，这样便于采摘，拾出来的棉花上就不会沾有棉叶碎屑。若在阳光晴好的白天过来采摘，棉花上就会沾满干枯的叶屑，棉絮品相就会不好，卖不上好价钱。我不再辩驳，继续低头摘棉桃。此时，东方开始吐出一抹鱼肚白，下地摘棉桃的人渐次多了起来。

    相邻的棉花地里有几座土坟，其中一座新坟里面埋的是刚子的父亲，坟地旁的花圈纸屑还未消失殆尽，我浑身发麻地央求爷爷去摘离坟地较近的棉桃。爷爷并未因为我的胆小而训斥于我，经验告诉我，只要我马不停蹄地干活，他就不会冲我发火。

    秋阳爬出地平线时，我和爷爷便摘满了一板车棉桃，大大小小十几口袋，直至车上再也寻不到多余的空间放置半筐棉桃时，爷爷才将车绳套在肩上，像黄牛一般拉着板车往家走。我则从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推车，脚上的布鞋早被露水浸湿，踩在满是枯草的泥路上，一步一滑甚是滑稽。

    奶奶早已做好了早饭，我和爷爷匆匆洗好脸吃完饭，便和奶奶一起投入到拾棉花的行列。这个时候，爷爷拿出他那台黑色的红灯牌收音机，调到播放泗州戏或豫剧的电台，开始抽着旱烟拾棉花。他和奶奶一边干活，一边谈论今年棉花的质量、可能卖到的价格和明年播种的计划，而我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将一个个从少数泛青的棉桃里攀爬出来的白色蠕虫，收集在罐头瓶里一并拿到鸡笼里喂鸡。待将一板车棉桃拾完，太阳也爬到了屋山。爷爷奶奶由于长时间低头干活，起身的时候眼皮肿得像被蜜蜂蜇过。奶奶将用高粱秸秆编制的席箔铺开，把拾好的棉花摊在上面晾晒，约莫一个小时翻晒一次，才能保证棉花晒得洁白如雪，柔软蓬松，质量上乘。从某种意义上说，谁家的棉花白，谁就是种棉能手，也预示着一个好的收成，所以每家每户在晾晒时都不敢懈怠。

    地里的棉枝被连根拔起时，也是棉花采摘结束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板车上，跟着爷爷奶奶赶集卖棉花。到了集市上，爷爷会和我们“兵分两路”——他拉着板车去粮油市场卖棉花，我陪奶奶一起背着两口袋精挑细选的优质棉花去街上弹被絮。秋天即将过去，隆冬很快来临，新年御寒的棉衣棉被，全靠这新收的棉花缝制。店里棉絮四处纷飞，弹棉花的工人戴着口罩全副武装，用工具对着厚厚的棉花“砰砰砰”地弹个没完，那声音像是敲闷鼓，单调而聒噪。等待的时候，奶奶会带我去街边吃油茶和笼包，然后再去粮油市场帮爷爷一起卖棉花。粮油市场人山人海，待棉花卖完之后，被套也就弹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板车上抚摸着细软绵柔的被絮，想象着奶奶用扯来的锦缎被面缝制好过冬的新被以后，盖着它该有多么温暖。秋风瑟瑟枯叶飘落，从集镇回家的乡路如此熟悉又如此漫长，我梦见自己躺在家中馨香的棉被下面傻傻发笑，窗外万籁俱寂，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

安徽省人民政府办公厅 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