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车（小说）

    小辉的爹爱军本来身体就不好，今年又害了脑血栓，腿脚不便，嘴也说不出话。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憨厚人，即使一言不发也总是面带笑容。他们家族的人都是寡言少语，像一块安静的池塘，从不现一丝波澜。

    不过，近些天几块飞来的碎石打破了这块池塘的宁静。一天下午，爱军见有一群人正在跟刚从城里回来的一个工人交谈，他凑过去一听，神色突变，急忙回家。他见到小辉的娘红英，嘴巴抽搐起来，两只手也忙乱地比划着，让红英心里着了慌，却看不明白什么意思，就跑到当街上打听，清楚了，小辉3个月没回家，原来是在城里做生意赔了钱，正在四处逃债。

    爱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红英也变得心事重重，愁眉苦脸。小辉走的时候没留下电话和地址，红英在家里坐不住，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打问，也没问出个结果，再说即便找到了自己也拿不出钱帮他还债。半个月过去了，两位老人瘦了不少，心里的焦虑与愁苦化为一阵阵沉重的呼吸。

    一个傍晚，红日被西面的房屋吞噬，只留下夕阳涂抹着黄昏。红英骑着自行车在乡里沥青马路上来回转着，迟迟没有回家，还时不时回过头看看。有几个扛着锄头从地里归来的庄稼汉，见了她问一句，小辉有消息了吗？她摇摇头，背对着光，脸色显得更加阴沉。

    一辆摩托车拐过路口驶来，是个年轻小伙子，从红英的车旁经过。小伙正准备回过头叫奶奶，红英却车把一扭，大喊一声，误入路旁的小水沟，脱车而去，正巧跌在水里的石头上。

    红英捂着腰大喊，撞人了！救命啊！撞人了！村头有几个妇女闻声赶来。小伙子早停下摩托车战战兢兢询问着，试图要扶红英起来，但她把手一挥，叫得更凶了：就是他撞了我的车，千万别让他跑了。

    妇女们也感到惊讶，平日里从没见过红英这么大声。他们只知道一点，红英的车让小伙子撞倒了，红英摔在了石头上，红英不会说谎。于是他们有的抓住小伙子的胳膊，防止他逃跑，有的跑回去叫人。小伙子的脸红彤彤的，慌忙解释着，不是我撞的！不是我撞的！几个男人把红英抬上面包车，去了省城医院。红英的脸上挂满痛苦的神色，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但眼角已有了泪水。

    红英的腰椎骨裂了，有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白天，场长带着他的儿子李强来到红英的病房里。李强就是昨天撞人的小伙子，他父亲是县里养殖场的场长。李强在城里上学，回老家的时候不多，村里人大都不认识他。

    场长把一个黑包放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对红英说，大娘，我儿子骑车大手大脚，把你撞坏了，我回家教训他了，这是赔偿金，以后不够用了再跟我要。红英一言不发，眼睛直直地盯着被子。场长和他儿子站了一会儿走了。

    李强回到家，说了很多次没撞人。父亲不听，他就自己到村委会查监控，监控是今年刚装上的，已经实现了全村覆盖，许多村里人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处。干部们总归有明白人，一看就真相大白了。李强的车根本没撞上红英，俩车离得很远，是红英自己松了车把！

    撞车的事早已成为全村的焦点，这一反转让村民们心头一震，顿生疑惑。红英的为人处世人们都看在眼里，她不可能做出这种讹人的事。人们的情感一时不知该由对红英的怜悯转向什么地方。

    消息传到小辉的耳朵里，他找到了红英所在的医院。红英见到儿子，眼泪止不住了。她想，做了一辈子农人，从来都是本本分分，连别人家地里的一颗枣都没拿过。等心情平静下来，红英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娘不知道你在哪儿，你爹又不会说话，整天唉声叹气，我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每天被人追得东躲西藏，一时冲动才有了这个念头，咱们村没人赶得上场长家有钱，我是快死的人了，也顾不上脸面了。

    小辉跪在床前大哭。红英像说漏了什么话，忙把话头一转，既然大伙儿都知道我诈了人家，这钱就给人家送回去吧，娘下不了床，你去替我给人家道个歉。

    小辉答应着，去给场长一家道歉。场长说，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知道大娘的性格，大娘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干的，我要是想要回这钱，当初就不给了。

    其实李强那天回来一说，场长就明白不是他撞了人，他相信李强没说谎。小辉拿着钱不知如何是好，场长就劝他，这钱你先拿回去还债吧，就当是我借给你的。

    小辉还了债，每天在病房里照料母亲，一家人的心才石头落了地。撞车的事也渐渐被乡里人遗忘了。3个月来，红英身体里的病魔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无情地将这位老人拖向生命的终点。

    她难以忍受病痛的折磨，疼得在床上打滚，小辉问大夫，我娘怎么了？大夫叹息了一声，你娘没让我告诉你，她得了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在那些小辉看来平静的夜晚，红英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煎熬。她疼得流眼泪，却一声不吭。红英还在对撞车的事耿耿于怀，她认为忍受痛苦就是在赎罪。

    回光返照之时，红英对小辉说，我听说前阵子院里来了个年轻人，眼睛失明了，我回头走了，就把眼角膜捐给他吧。场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好好报答他；咱们祖辈上都是本分人，你千万不要干坏事、趟浑水。小辉看着娘平静地坐在床上，他知道，娘已经是秋天树枝上的黄叶子。娘说，我累了，想睡觉了。

    一个消息就像是一阵风，从东头刮到西头，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他们说红英被天公叫走了，还把眼角膜留在了人间。

    责任编辑：龚蓉梅

四川传媒学院学生 卢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