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沟和裸鲤鱼

    我的九寨沟之行，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如水晶般剔透的水却还清晰地荡漾在眼前。

    九寨的水确乎我见过的最能体现水的本质的水，或者说是最吻合我对水的理解的水。九寨的水是无色的，它澄澈如无物。水和天一色一体，天空及周遭景致一一倒映水中，好像这一片天空从来就是沉在水底的，又兴许，这里的水本身就依附在天上。九寨的水是多彩的，它绚烂如彩霞，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历历分明，恰似一条条彩练飘落在幽邃的谷底。那样纯粹又这般明丽的色彩，任是再高明的画家怕也难以调出。九寨的水滋养一切的同时又留存一切。水中枯木保留其倒下时的模样，亘古不变。偶有露出水面的枝桠，突兀而孤独，直指天空，仿佛在发出生命的叩问。九寨人把这一泓泓变幻莫测的水，称作海子。这样的海子，星罗棋布在九寨沟幽深而苍茫的山涧之中。

    我无意于探究九寨的水如此澄净而又色泽丰富的原因，那是科学家们的认知。在我看来，今天这般姣美惊艳模样的海子，是上苍对勤劳善良人们的最大回馈。九寨的水啊，它不仅孕育了无数的珍奇动植物，也折服倾倒了这些动植物们。你看那水底的树木，它们虽已不再扎根土地，但千百年来，却仍然“长”于水中，不愿腐朽，不愿化土，矢志不渝。

    驻足“熊猫海”畔时，我的眼睛捕捉到了一群小生灵。所谓“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一千多年前柳宗元在荒僻的永州看到的奇观，我有幸在九寨沟目睹了。这些小家伙，通身无鳞，鱼背青灰色，鱼腹银白色。水和周遭的景致一色，鱼和水一色，不定睛去看，根本就发现不了这么轻巧空灵的存在。因为它们身上没有鳞片，就像人没穿衣服一样，所以，当地人叫它们“裸体鱼”。它其实是高山鲤鱼的一种，学名为“裸鲤鱼”，如今数量极少且濒临灭绝。

    “濒临灭绝”这几个字让我的心头泛起一阵难受。从有地球开始，有多少物种由繁盛到稀有到濒临灭绝再到踪迹全无。自然的力量，神奇而伟大；生命的选择，残酷而无奈。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能经得起考验的，才能长久保有。但随即我又释然了，只要不是人为地破坏，这些鱼儿该是不至于走向绝地的。毕竟，亿万年来，自然界的变故难以细数，但它们都顽强地生活在那几片海子里，绵延不绝，至今如故。

    眼前的这些小精灵，它们互相追逐和嬉戏，悠然自在，自得其乐。来来往往的人群，喧闹嘈杂的人声并未对它们造成任何影响。在自己的土地上，在熟悉的水域里，它们保有着作为主人的最超然姿态。我去九寨的时候是盛夏七月，但走在那原木铺就的栈道上，穿了冲锋衣还是感觉到沁骨的寒凉。我试着把手伸进水里，立马被如针扎般的触感吓了回来。如此环境，鱼儿们居然也能怡然自得，我不由觉得眼前的这一群群，该被唤作“鱼坚强”了。

    像这样坚强的鱼，几年后，我又见到过一种——湟鱼。遇见湟鱼是离开青海湖，前往祁连山的路上。车行至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时，我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蹲在河边，指指点点着些什么。

    那是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沟，只有一股细细的水流有气无力地流淌着。我沿着河堤走下去，踩着几块大石头走到了河中心。在我的周边，有许多小鱼横亘，有的张大着嘴巴在喘息，也有的肚皮朝上，身体已然变得僵硬。其中一条被水草绊住了身体，正奋力地扭动着，企图挣脱羁绊，奈何不得法，只能弹动几下又停了下来。我脱鞋下水，轻轻拨开水草。得了自由的鱼儿嗖地一下游出一米开外，却又被一个上行的坡道所阻隔。只见这鱼儿腹部紧紧贴着坡道，摇摆着身体前行。行至坡道的三分之二处，它高昂起头，尾巴同样高高翘起，头尾同时一用力，身体弹了起来。借助水流，借助反弹的优势，它跃起足足有一尺高，落在坡道之上的溪流中，汇入了一个有几十尾鱼的鱼群里。有轻轻的掌声和压低的惊呼声响起在耳边，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围上来几个游客，大家都不禁为这小小的生命所感染。

    湟鱼是青海湖里一个独有的存在，它也是裸鲤鱼的一种。青海湖是咸水湖，而湟鱼的卵必须在淡水中才能存活。所以，每年的5至8月，湟鱼都要以生命为代价，成群结队地向入湖的淡水河上游拼命洄游。这个艰难的过程，其实也是大自然优胜劣汰的过程，只有成功爬坡过坎，逃过诸如上行、急流、水鸟等重重危险到达淡水河中的湟鱼，其性腺才能在外部刺激下发育成熟，才能获得孕育、繁衍后代的能力。活着，并生生不息，不管是对鱼儿还是其他动植物，又或者是对人类来说，都不是轻松的事情。

    恰如张承志在《汉家寨》中说的那样，渺远的历史洪流中，为着让生命存活，人们不知道忍受了多少辛苦；人对生命的牢牢坚守，就像他们脚下的土地一般苍凉广阔。生命从来都是倔强而坚忍的，不论是裸鲤鱼还是我们的先民，抑或是我们自己。命运可能让我们呈现为任何一种形态，也可能把我们抛在任何一个地方，可是，但凡有丁点儿的可能，生命本能都会促使我们抓住一切条件和机会，心无旁骛，生长绵延。

    向生命致敬！

    责任编辑：龚蓉梅 

浙江省桐庐中学教师 晏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