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到,很多人家都挂锄开始准备过冬天的事物。
父亲挂锄的时候就去自家的炭地,从很深的土里挖出一背篓一背篓石炭,把家里的炭炉子烧的窑门一样通红。或者去砍回一山柴禾。我家的柴山很少,而且瘦,地方远,不是很方便。父亲愿意拿面积大的柴山换一块面积小的柴山,并且搭上一块当家地,都没有人看得上。父亲为了能够积下过冬的柴禾,每天很早背着干粮就上山。父亲砍柴舍不得砍很粗的树,总是择伐茅草马桑灌木等细小的柴禾。好一点的能做料的硬柴都留着,为更寒冷的天气预备着。柴整整齐齐的码在屋后或者靠着门前的漆树蔸上。父亲的柴纤弱,细小,但码得小山一样高高的耸着,让这冬天显得安心和富足。
父亲的柴禾种类很多。有松枝条漆树丫杈花栎树块块茅草捆,分成很多束用葛麻藤扎着。父亲说,推豆腐用漆树,豆腐乳来得多。熏腊肉不能用椿树,炕的肉皮子硬,要用松枝柏树丫,肉吃着香。熬麻糖要用花栎树,熬火,麻糖的味儿正,颜色好。父亲的柴不仅是冬天的温度,更是酝酿生活的酵母。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父亲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打理着冬天,把取暖的材料一点一点辛勤的搬回家,然后垒起高高的火炉。这些吸足了阳光的柴禾就是我们为越冬贮备的物资,为我们发酵着生活的香甜。
父亲抽不出时间的时候,母亲让我上山砍柴。我砍柴性子急,图快,希望很快就能够割一捆扛回家,得到母亲的表扬。于是我总是砍伐父亲留下的粗柴,把父亲留下的好苗子一一斫断,一斧一斧的收割,一块一块的伐得精光,不用很长的时间就能搂一捆回家。父亲略显惋惜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捆捆柴禾,也并不说什么。现在想来,父亲的柴是父亲留给以后的积蓄,而我是从父亲的积蓄里取出父亲的存款提前进行了预支。父亲留下的柴禾是他留给我们的火种,而我又一斧一斧将它断送毁灭。父亲又在别的地方留下火种,像古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一样不懈地播撒着火种,驱散着寒冷。而我却将父亲的火种一斧一斧、毫不珍惜地断送。
我糟蹋父亲的好柴苗,父亲是疼惜在心里的。我砍过的地方父亲都会细细地清理一遍,把那些残枝断桠理好捆在一起,父亲的动作像是在清洗柴山的伤口。父亲烧火的时候都是先烧次一等的柴,把好的先留着。父亲说,好柴能烧白炭,有更多的用途。父亲的神情好像就这样烧了,对不起这些优良的柴禾。
父亲纵容我砍他特意兴的柴山,但却从不让我砍过自家的界。因为我家的柴少,我那一次砍柴砍到了堂兄家的柴山。那块柴不但密,而且肥硕,几弯刀就是好大一捆。正砍得兴起,堂兄循着“斫”“斫”的声音寻来。堂兄不但收了我的弯刀,还气愤愤地向父亲告了我一状。他以为我是受了父亲的唆使,故意去砍了他家的柴。那一次父亲不但狠狠地打了我,还红着脸羞愧的领着我去堂兄家认错。父亲小声说,是自己没有管教好娃儿。父亲私底下又对我说做事不能逾了自己的界限。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要顶替自己的过失,不明白父亲这句话,更不服父亲这顿打,而且内心里还暗暗窃笑父亲的胆小懦弱。
父亲是个柴性子的人,别人都说父亲做事磨。父亲的性子的确很柴,明明有好柴,几下就能拾掇一捆,他偏要拣些细枝。就像他整地,明明几锄就能整好,他却挑石碎土,要用上半天功夫。一块柴山树稀少了,他从不听别人的意见,不断地坚持要在土里生产出柴来。没有柴了,父亲四处去找一些幼小的树苗,成块成块栽植。他也不管树种,材质,用途。在他眼里,都是能燃起一炉明亮旺火的好柴。有人嘲笑父亲,你到处栽植一些没用的树留着有什么用。既不能挂果,又不能成材。父亲也不争辩,只是憨憨的笑一笑。到我们家庭环境改变修新房时,父亲的竹子在老屋基下已经破墙探出头来,那些没用的栎树用做了墙筋和椽皮。当父亲老去多年以后,我回到老房,看着那些漆树核桃树桠桠密密罩着老房,我突然想到那是不是父亲的手仍然在这间老宅的屋顶捡着漏雨的瓦片。
父亲没有很多农村那些用来吃饭的实用的手艺傍身,就连磨刀磨剪子这些手艺都笨拙无比,所以我家就比别家日子要艰难一些,处处都要靠着别人。而父亲因为少了手艺,处处都显得能够忍让,有极好的脾气。事事要求着别人,自己得先学着承受别人的挑三拣四。组里分承包地分林地时,别人争着选择好的,父亲只能分到大家选择后留下的次等林地,也没有怨言。
懦弱的父亲,在我眼里,就是他自己兴的一蔸柴。
当我长大后,经历了世事,在父亲砍伐过柴禾的林地里看着那些纤弱的柴禾,陡然想起父亲,那多像父亲的影子还站在柴山里,那样卑微弱小。但是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又那样倔强顽强。它们在柴山里不醒目不显眼,也吸收不到充足的雨水和光照,但它们依然生长着。瘦巴巴的灌木,高大粗壮的乔木,有的歪斜有的直挺。但它们仍然作为树承载着风霜雪雨生长着。作为一种真理,仍生长在那里。在那一刻,我的眼眶立即湿润起来,从小对父亲积下的郁气立刻变为内心的歉疚。
责任编辑:谢宛霏
陕西紫阳县农艺师 殷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