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悠悠（散文）

    陕南的喜宴上，和土菜老酒一道端上桌的，必然有喧天的锣鼓和悠扬的唢呐。锣鼓响起，主家的心意就到了，场面跟着热火起来，客人手中筷子的节奏就跟着慢下来，就连半蹲在枝头的鸟雀都转过身子，停止叽叽喳喳的歌唱，好似一个个神情专注的戏迷。锣鼓声是雷阵雨，骤然停歇之后，唢呐吹出天边的彩虹，吹出一个艳阳天，吹得客人的脸上泛起酡红的云彩，微醺在唢呐欢畅的曲调里。

    唢呐手多半是师徒，是父子，是兄弟，是高矮胖瘦相当的一对组合。在乡间，一对出众的唢呐手，需要相互配合多年，音韵才能融为一脉。就算口中含着唢呐音芯吹得欢实，只要微微侧脸瞟一眼，就能从眼神里读懂对方的心思，就知道这曲落音，下一曲该如何起声。外人听起来，好似从一人嗓子里分流出的两股音。他们性格开朗喜兴，脸上淌着蜜甜的笑，很职业，也很投入。日子久了，乡亲们只要听见唢呐的腔调和声色，就能猜到是哪一对组合，就能听出吹奏的曲目，就知道村子里谁家又添了喜事。

    一根油亮油亮的器管，布满豆粒大的气孔，唢呐手鼓起腮帮，在不停的气息转换中，让来自胸腔的每一股气流从指尖下匀速涌过，最终从铜质的喇叭口如飞瀑倾泻。这些和风细雨优选出的声音，窖藏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只需唢呐一声呼唤，它们就化作漫天音絮，如春风中的蒲公英，舞动在群山支起的谱架。

    唢呐响起，乡村大地侧起耳朵，听见风将山冈上啃草的牛羊吹得如云朵散开，听见噼里啪啦作响的柴火从灶膛升起缕缕炊烟，听见漫山遍野的山花在春风里打滚撒欢，听见泥鳅和小虾挠得山溪咯咯大笑，听见金黄的麦田在开镰收割前胸腔里大浪澎湃……这些水洗般干净的音符，如雨后的树叶生出闪光的镜面，每一条旋律都沿着叶脉的河流荡漾出清晰丰盈的曲线。

    广袤的乡村大地，凸凹起伏着一个个饱满生动的音区，只有扎根沃土，热爱生活的人们，才能如唢呐手熟练地手持声音的彩练，让每一个音区，既能独奏一方山水，亦能合唱高天艳阳。唢呐手就是舞台正前方的指挥师，起起落落的每一个手势，饱含款款深情，也寄托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祝福。在他们的眼里，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曲库，唢呐手只需将耳朵贴在它们的心房，把耳畔的脉脉律动完整演绎出来，让细小的、柔和的，纯粹而自由的声音，通过唢呐的堰渠流出一条条大江大河，为每一粒泥土，每一株庄稼，每一面青山舀一瓢乡乐的甘霖。

    一支小小的唢呐，一头连着山川河流，一头连着日月星辰，在这个并不悠长的声道里，总能听见一份热烈，一份欢腾，一份快意。只要鞭炮响起，锣鼓响起，粗犷的山歌响起，唢呐绝不会缺席这场盛大的交响乐，尽管它只是乡村民乐家族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但却能用悠扬柔和的曲调，平缓乡村民乐合奏的每一个高潮，然后再生出新的更大的音浪。

    唢呐手是成长在乡村大地的民间诗人，每每举起唢呐，眼前总有一幅徐徐展开的画面，或许是群山端起酒杯庆贺丰年，或者是飘着花瓣的溪流曲饶回旋，或者是肩扛着锄头的老农牵着耕牛下田，或者是新娶的媳妇羞怯地站在屋檐下等待丈夫日暮归来，或者是一场大雪过后山村着一身厚厚的银装……他们忠实地复原每一个被打动过的场景，让声音沿着四季走过，走到阳光的最深处，走到百姓的心坎上。

    待到农闲，兴起的唢呐手站在屋檐下，山冈上，或者找一个地势开阔的山峁，为寂静的山村激情独奏一曲。他们要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为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田野捎信；要在国泰民安的好时代，为百姓、庄稼和一切努力生长的生灵祈福；要在身强力壮的好年华，为静好的岁月放声歌唱，让幸福和甜蜜如高山流水，蓝天白云，成为乡村大地繁荣振兴的丰厚滋养。声声唢呐，比春雷更能打动朴素的庄稼人，让他们在农忙间隙，从并不遥远的生活中找到心动的声音，把再简单不过的喜庆，热闹成一个盛大的节日，最终又如摊晒在院场里的谷粒，装进乡村文化的粮仓。

    唢呐就这样成为陕南最受欢迎的乡村乐器，只要悠扬的唢呐奏响，许多双耳朵竖起来，薄如花瓣的耳膜，总能生出馨香，让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绵软下来。唢呐悠悠歌盛世，唢呐就是大地和百姓的对话，只不过是换了一种语调，唢呐也是百姓共同的音腔，被唢呐手用如阀的指尖打开，让山歌和着山歌，让好运连着好运，让阳光拥着阳光，让一切对生活心生爱意的人们，共同陶醉在高天厚土的春风大嗓里，也让每一个鼓胀的音喉都讴歌着时代胜景和美丽乡村。

    责任编辑：龚蓉梅

吴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