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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传言说，五爷曾经是个“地主”。
五爷家吃饭时，他不动筷，其他人不得上桌；若是我家有亲戚来，开口三句话，有一句准是：“你五爷在哪儿？”就连周围邻里有事需要张罗，五爷没到场，话事就像缺了主心骨，其他人说话统统作不得数。
那时我刚上幼儿园，也曾问过五爷，你是地主吗？
五爷叭了一口旱烟，用粗糙的拇指摁灭烟斗上的火星儿，再把剩余的烟叶小心翼翼地抽出烟嘴儿，吹净烟灰，叠进上衣口袋，然后卷起袖子擦了擦烟斗——顺势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他全身上下，唯有那绝不离手的烟斗是祖传的。
说来怪，五爷并非在家中排行第五。相反，他在我爷爷这几个亲兄弟中，还排老大。但不知谁带的头，村里人都在他姓氏之后添了个“五”，“五爷”自此叫开。
五爷独子去世得早，膝下独孙尚还懵懂。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和亲兄弟的儿子——我父亲，走得有些近乎。加上父亲上过高中，识文字、懂算术，也常碰头合计。
也许父亲和五爷过从甚密，以至于我亲爷爷都看不下去。某年我家修葺楼房，需要些木料盖顶。这事父亲事先已向爷爷说明，爷爷也承诺应允。不料等到开工那天，诸事皆毕，只等工人取材急用之时，却发现原本满满的一间柴房空空如也。问及爷爷，爷爷双手一摊，只说东西已做它用。
那些年物资匮乏，村里每个家庭都存在僧多粥少的局面，父子相争也不算稀奇。好在父母见识虽然不多，但骨气犹存，也不想再强求于人，二话不说提起篾刀就准备自己上山砍柴，大不了这一天工钱白算。恰巧五爷路过，好奇工人们都在闲坐却不开工，问清楚来龙去脉后，找到我父亲，顺着他家的方向一指：“我家柴房还有些闲置的木料，你带人去选，看得上哪块挑哪块，先应应急，屋中不可无顶啊。”
回头，五爷也许是发现了什么，他又对我母亲说，“搬木料的事，对外就说是去别处借的，免得娃儿他爷爷知道了多心。”
五爷曾对我父亲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你高考落了榜，但好歹也算个文化人。但生活不同，生活里头有十八般武艺，每一样都够得你这小伙儿好生学。
也许是由于父亲的缘故，五爷对我也多有照拂。在五爷家里，别人不敢上桌的时候，我敢爬上凳子伸手开抓。有五爷闲聊提及的村中不地道者路过，我敢口无遮拦见面一声国骂。遇到大龄孩子的欺负，甚至是父母的“教育”时，我也敢大声嚷嚷：“等着！我去喊五爷来，有本事莫跑！”
五爷，成了我的护身符。有他在，我再无法无天，也能安然无恙。
幼年的我满肚馋虫，对吃的东西总比较上心。又怕五爷健忘，所以在央求得到同意之后，总还会时常叮嘱五爷：“五爷我想吃三角粑，你明天记得买哟。”等了半天总不放心，又重述一遍。等了一夜还不放心，天没亮就跑到五爷窗前对他说：“五爷我想吃三角粑，今天赶集有人会在岔路口卖，你早点去买嘛……”
诸如三角粑等，不胜枚举。
关于我的吃食，五爷似乎也从未健忘。有一天，五爷忽然主动问我，最想吃什么，我想到近期广告中总是反复播放的那款全新的零食——果冻，我咂咂嘴说，那是我从黑白电视机里看到的，都不知道真实的是啥颜色呢。五爷把烟斗往背上一耷说，“行嘛，你今天下午就会晓得它长啥子样子喽。”
那天下午，我忍不住向小伙伴们炫耀了很多次，也往五爷家跑了很多次，结果都没见到五爷，自然也没见到果冻。小伙伴们都在嘲笑我是骗子，我突然眼睛一红，冲他们大声辩解：“我不是骗子，明明五爷才是个骗子。”
那天夜里，我仍旧没能见到五爷。五爷没在，仿佛大人们也没那么迁就我了，无论我好问歹问，也不肯向我透露五爷的去向。纵然如此，我在那天的梦里，依然闻到了果冻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还是没见到五爷，他就像那些在我手中遗失的气球一样，刚刚还握在手中，而我只是转了个头，就突然不见了。
没有五爷的日子真是难熬，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直到“果冻”都变成了小伙伴们懒得取笑的一个老笑话时，我终于见到了果冻，也见到了五爷。
果冻的颜色终生难忘。它和病床的床单颜色雷同，都是白色。
病床上的五爷把果冻递给我说，你看看是不是电视里的那种？
房间里的人有点多，我突然没来由紧张起来，平常我大喇叭的声音竟然有些细若蚊蝇：是……
那你吃一个。五爷说话变得有点模糊，像是隔着烟雾。
我照着广告里的样子，拿出果冻，先撕开，后张嘴，“哧溜”一声把果肉吸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病房的原因，我总感觉它的味道，跟之前梦里的不太一样。
不管怎样，五爷没有骗我，我总算知道了果冻长什么样子。
而五爷买给我的果冻，长得像一只气球。
而从那天起，比起果冻，五爷就更像一只气球了。
只是，那根系气球的线从前缠绕在我手中，现在拴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气球全靠一口气撑着，气一走，气球也就不再是气球，人也一样。
五爷最终还是走了。
说来奇怪，五爷去世时我竟然没有感到一点悲伤，只是按照大人们的意愿去行为举止。或许没有五爷在场，我连和众人叫板的底气也一并失去，只能唯唯诺诺、听命行事。直到看着五爷被人们抬进那个冰冷的砖茔里，和不离身的烟斗一起锁入与世隔绝的空间中，我才逐渐懂得逝去的意义——那可比失去一个气球，难受太多。
五爷，像我斑斓的童年里，温暖而短暂的一个梦。
五爷一走，童年的颜色也渐渐由不得我来掌控。某天，我在班上公开被老师冤枉。连事后赶来的母亲都被谎言蒙蔽，用棍棒狠狠地教育了我……我连哭带奔跑向五爷的家，本能地认为世上只有他能洗刷我的冤屈。
我习惯性地推开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喊五爷时，突然发现，五爷这两个字，有些生疏和拗口。
我突然掩口，泪如决堤。我第一次彻底懂得，世上再无五爷，只有我独自舔舐的呜咽。
自五爷走后，每年过年，我家都会去给五爷烧香，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今年过年，我错过了烧香。在深感内疚的同时，想起去年父亲揭开的那个谜底。
原来五爷中年曾丧偶，有过两次婚姻经历，因此名下田土无形间比普通人多出少许，所以村里有好事者散播传言：五爷到处“搜刮田地”，有“五”亩多，宛如一“地主”。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地主，只觉得某些人心，比世上任何谜题更难得领悟。
在某次回乡途中，不经意间我又绕到了五爷的坟前，恰逢清闲，于是就地小坐。想起五爷生前不好小节，我便以当头一揖算作问候。稍行注目礼之后，我顺势理了理四周的藤蔓，借着风的轻语，沉默着感应彼此的新旧变化，最后习惯性地打开烟盒，为五爷点燃了一支烟。
淡蓝色的烟气缓缓升起，似有似无、断断续续，像我童年里那些散化不开的梦境。
责任编辑：龚蓉梅
重庆网络公司新媒体编辑 谭鑫（25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