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声札札割禾忙

    以农事而入诗，在中国诗歌史上习见，但像明代诗人高启这样能把割禾的场景写得如此细腻、真切的，倒不多见。

    其《看刈禾》诗云：农工亦云劳，此日始告成。往获安可后，相催及秋晴。父子俱在田，札札镰有声。黄云渐收尽，旷望空郊平。日入负担归，讴歌道中行。鸟雀亦群喜，下啄飞且鸣。今年幸稍丰，私廪各已盈。如何有贫妇，拾穗犹惸惸。

    对于农人来说，辛辛苦苦了大半年，最盼望的当然是收割了。这念想，随着芽谷撒下秧田，就开始一天天滋长。当嫩白的穗条从苞衣里钻出来，哪怕那嫩壳还是瘪瘪的，心里头的喜悦却已经无法按捺。日日走过禾田，总忍不住俯下身子，打量轻抚一番。灌浆之后，谷粒像身子开始发育了的姑娘，无可扼制地饱绽起来。粗壮的稻秆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养料，茂密的禾叶恨不得把空中的热力全部吸收过来，谷穗变得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再也挺不起骄傲的头颅，垂下去，垂下去，像一株株狗尾草。只不过，挂满谷粒的稻穗，沉淀的是母亲的快意与慈怜，不似狗尾草那般轻佻与张扬。

    在秋风、秋阳的殷勤问候下，孕美的稻穗渐渐有了些成熟的模样，农人的心不免躁动起来。月明如昼，夜凉如水，新挫的禾镰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冷白的光芒。

    “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不知道农人试镰，是否也如同侠客试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气豪情。当青黄的禾叶变得枯黄，层层黄云铺上梯田的时候，就该开镰收割了。春插是一场农事嘉年华，秋收则是“父子兵”“亲兄弟”的“沙场秋点兵”。左手揽过一兜稻秆，“刷”一镰下去，齐崭崭割断。再“刷”“刷刷”“刷刷刷”，手上已是一大捧，扯过禾衣缠上几圈，架在已经干透的稻田。左一捧，右一捧，片刻工夫，就垒成了一座小山。割稻是腰功与臂力的竞赛，刚刚还是平直的起跑线，一转眼就分出了胜负，直线变成了起伏变幻的波浪线。金黄的稻浪，像一张硕大无朋的煎饼，被一张张贪吃的大嘴疯狂地啃噬着。飓风在狂飙突进，黄云被裹挟着步步后退，留下的是布满稻茬的空旷的田野，还有那一堆堆孤独的小稻山。

    割稻和打谷差不多要同时进行。当稻田被割出一丈见方，能容留下一只搭桶的时候，就可以腾出一个人手来打谷了。搭桶是一只大木桶，农闲时拿来杀猪烫猪褪猪毛，农忙时拿来割稻打谷盛谷子。现在，只需在搭桶三面围插上竹垫，架上搭板，就可以打谷了。双手抓牢大捧的稻禾，抡圆了，用力砸向搭板，稍停一两秒，抖一抖，翻转身，如是再抡，再砸，再抖搂，稻穗上的谷子就全部脱落、掉进了搭桶里。新谷含水量重，装了新谷的搭桶越来越沉重，拖着扛着搭桶在梯田里上上下下，没有一身好力气是不行的。以至于，在我们老家，衡量一个壮劳动力够不够强壮，力气够不够大，常常用装满新谷的搭桶来作为标准。倘若哪个后生仔能拽背着装满新谷的搭桶上坡下坎，健步如飞，立刻赢得村民的交口称赞，美名很快传遍四邻八乡，成为姑娘们暗恋的对象。将搭桶里的新谷扒拉出来，装进箩担，一担担挑回家。箩筐沉沉，扁担悠悠，两脚生云，心花怒放，情难自禁，免不了扯开嗓子，将拿手的曲子唱了一首又一首。

    脱去谷粒的稻草，也是农家的宝贝，是耕牛过冬的好草料，还可以拿来编织草鞋，捆缚东西，烧饭烧水。在打谷的同时，就要随手将脱粒的稻草捆缚好，抖开秆脚，竖立在禾田，晾干晾透。打完谷的稻田，站满了一个个的稻草人，似乎随时在接受你的召唤、调遣，煞是壮观。将晾干的稻秆捆成山，用竹扦左插一捆，右插一捆，两座小山就上了肩。挑回家，绕着一根杆子，头朝圆心，脚朝四周，把成束的稻秆一圈圈压紧压实，垒成一个秆塔。塔底垫了木头，塔顶盖了杉皮，无惧风雨，不怕霉烂，随用随取，十分方便。这秆塔，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取了梯子，爬上爬下，攻防进退，俨然军事要塞。

    稻已割，秆已收，空旷的田野难免撒落一些谷穗谷粒。大条小条的谷穗上面，挂满了谷粒，就这样落在田里，未免可惜。得闲的农妇、小孩，便提了竹篮，游走在田野，将这些谷穗捡回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的农村中小学，也经常会组织学生拾稻穗，并将满筐的谷穗兑成喷香的油饼发给学生。颗粒归仓的愿望虽然美好，终究难以完全实现，鸟雀们还有好长一段好日子可过，天天在禾田里啄食谷粒，像拿到油饼的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开心得不得了。

    高启的《看刈禾》诗之所以能引发我的兴趣，就在于里面的诗句唤醒了我关于秋收的记忆。悯农是古代诗人的标配，在如此喜庆的诗境里，高启却不能不笔锋一转，“如何有贫妇，拾穗犹惸惸（qióng）”，借贫妇的形象来表达他的悲悯之情。他不知道的是，即便对于拾荒者来说，满地的矿泉水瓶带来的不是孤独忧思，而是满心的欢喜。

深圳市光明区实验学校中学部教师 廖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