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剩下的时光,还有多少被你俘掠、被你带走。”——面对日渐紧迫的余年,多情的南方慢慢收拢我,让我日渐失语,有抑制不住的忧伤。终于,我把日渐衰败的肉身决绝寄托北方,期冀灌注新的未知宿命。这是一种尝试,或者冒险,但确已无可挽回。
步步深入的北方日子里,我孤独的足迹重复、零散而虚浮,犹如一条清浅的溪水在大地划过,只有时间警觉的相同流逝、空间给予的不同忧伤。每一天,在丰台区东铁营一片约莫50亩的陈旧院子里,我将屁股粘贴一把椅子上,于一页屏幕构建盛大理想,用抽象的文字兑换浅显未来,也接受食堂一日三餐对偏执味蕾的反复调教,仿似深陷一种漫长的生活定式里。就算多余的时光,也无非是日出日落,无非是浮云流风,无非是近处的流逝和远处的依旧在流逝……而我,试着妥帖安放自己(身体、精神、灵魂以及其他):去窗前看蓝天旷远、白云倜傥,看此时那些静止的和流动的;或者在一杯茶中,在一册打开的诗卷上,在一曲婉转低凝的箫声里……于一厢情愿虚构的情境,将过去的时光剪切过来,复制在独自的陌地空间。
要是如常,一枚斜阳会更早一些启程,准时抵临西窗接回我下楼的身影,有不见不散的深情笃意。漫步500米的环行路上,夕阳流灿,晚霞芳菲,更多的物象被美好修饰或热情烘托:洋槐高举的广袤空茫,适合安放一片浓稠的湛蓝,或者接纳几丛云朵的率性流离;危耸密簇的建筑卓尔不群、静默不语,一半炽亮一半阴暗,指给人们空间方位;婆娑的蓼花从遥远的《诗经》里婷婷伫立,“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带着久远的朴素气息,沿篱墙扶摇一襟缤纷诗意;一些无名的野草衣衫凌乱、翠绿如旧,有参差起伏的情绪,彼此携手迎风款缓前行——它们和我一样,奔赴又一个晚夜的去路上。
涤荡的流风把略显颓废的黄昏推送过来,也推送远方。被一滴墨韵渲染的他乡暮意缓缓垂降又渗透,把万事万物渐渐吸纳并溶解,流露渐趋浑浊的天然走势。天地间随处袒露汹涌退潮的盛况:熔金的落日不堪疲惫,像一滴滂沱的泪缱绻滴落,却把最后的炽灿瓢泼给漫天流岚;排迭的建筑与街树相互撑起暗色中的城郭,有森峻的背影和模糊的神容;锋利的街衢横平竖直,把城市细密切割,向纵深处无尽蔓延,最后消失在苍苍晚幕里,收割着蜂拥往返的人群……假如耐心再等待片刻,会有一盏幽幽亮起的灯光,一扇轻轻推开的屋门,把零乱的脚步和倦怠的身影各自认领、深情妥藏。在局促的夜境里,会有他们确幸的细碎日常。
属于我的陌生的孤独夜,会更早一些到来。我用最简素的饭菜打理肠胃,也用最漫长的夜绪填灌身心。爽落的晚风从建筑的罅隙或乔木的枝杈涌荡过来,有仓促、多变的奔放行迹,推搡我去一条环形路游走,拂起我猎猎乱发和衣襟,也拂动我忐忑的离别心事;被几盏疏离霓虹点缀的夜色渐深浓,已漫过我的额头和双肩,宛如一只巨大容器,将我囫囵吞噬。更远一些,都市的夜晚翻涌着灯火的浪花,有动感的节奏,烘托着此地夜间繁华。星星埋藏在遥远的深山或河边,被一个久别的人再一次惦念。
在夜色的深情注视下,我踩着被风声及时擦拭的步履去环形路东边,默默守候一轮明月从遥远的故乡出发,在浩瀚天穹沿双弧形涉水泅渡,途经2000公里的漫长等待,最终与我在异地再相逢。更多时候是弦月,宛似一种深刻的隐喻(也是确凿的真相):既带给我空空安慰,也带给我暗暗忧伤!溶溶冷月略带北夜寒凉,驱散浮云流絮,弥布清天玉宇,顿时便有了水流的轻轻漾动。它遍洒人间、漫过楼群,泻淌进谁家窗台,也把一双痴痴守望的眼眸无声浸润——我知道的,它透亮的秘密里记忆的成分居多,有被时光打磨的釉色旧事!
月升又落,渐盈复仄——一枚被广泛且重复使用的月迹,是夜晚最动情的分泌物,也是人间最恒常的标志物,凝结着最丰富、生动、缠绵的纹理。当我独对天宇、孤身怯步、顾影自怜,在一轮渐至盈满的明月掩映下,轻声念响《陈风·月出》,我的胸腔渐渐涌起潮汐般上涨的情绪,眼前浮现出两副明月般的脸庞——她们是我此生漂泊的归址、行迹的站台!当我在心底反复念响她们的名字,我似乎看见她们在南方故园,凭窗同守一轮明月默数我的归期,然后泪水涟涟。
群星镶嵌在旧梦窗台,用一枚锈迹斑斑的弯月作密钥,打开被风撕扯的生活横切面,露出空间与时间真相,直指孤心……当我用日渐丰腴的一盘明月照亮孤影、喂养失眠,当我用昨天的余温暗怀来日憧憬,当我循沿盈月的时空指引忽想起南方、忽想起家人,我似乎听懂了她的无声暗告:别期日久,此时当归——这似曾相识的陌地盈月,注定会多事照亮我思乡的梦境和归家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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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杨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