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优先，还是事件优先

    你的身边至少有两种故事：

    一种故事的人物大于事件，就是你对人物的了解和理解更多。比如你在祖父家长大，你祖父是个好人，可是太倔强。虽然他在别人眼里是小人物，但在你眼里是个英雄。他这辈子遇到不公正的事情，都会冲上前去，有时候为自己，有时候为别人。

    一种正相反，事件大于人物，你对人物了解不多，对那个事件却很感兴趣。比如你的一位中学校友，据说他始终迷恋着不能征服的事物，据说他读了国内最著名的大学，后来迷上了探险，在一次登山时遇难。当然，你和他不很熟悉，如果很熟，也能归到前面那种故事里。

    这两种类型的故事，第一种因为人物生动和清晰，经常出现在小说里，成为主人公。而第二种往往出现在散文里，人物虽然有些模糊，但那个事件好啊，写篇散文满够用的。

    你的写作老师告诉你，写一部小说，人物要尽可能性格鲜明，长篇作品还要写出人物的性格变化。你阅读的小说也告诉你这样做，包括你读过的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小说大师，托尔斯泰还告诉你，要有超过10个职业的朋友，熟悉了才能写好他们。

    写小说时，人物优先，几乎是定论。

    你在构思小说时，要想到主人公的方方面面，首先让他在你心里成为活生生的人物，再根据他的性格组织情节，然后就可以动笔了。如果加以必要的写作技巧，人物也有，情节也有，不会写得太差了。

    所以，你的写作必定会走人物优先的路子，以前你的写作就是这样。大家都这么写，都没有疑虑。

    其实，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不把你了解不多的人物当主人公，是因为没有恰当的方法。

    我们这次写作练习，想让你试一试，也许会扩展出另一条路子，让事件优先。

    这种故事和生活中发生的一样，事件是清晰的，也是主要的，人物模糊，退居其次。

    举例来说，古代中国有个人量好自己脚上的尺码，再去买鞋子，到了集市发现忘了带尺码，鞋子就没有买成。在这个故事里，那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他的性格怎样，那天去买鞋子时的心情如何，没买到鞋子是否影响了一次恋爱，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情。

    这样的事件，生活中还有很多。

    （想想看，你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现在，你能记得这个故事中的事件，老人钓了一条大鱼栓在船的后面，被鲨鱼吃剩了一副骨架。此外你头脑中还有那位老人的多少印象？你可能对那句话记忆很深：人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可以毁灭他，却不能打败他。那么，让你记住这句话的，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事件？）

    事件成为中心，人物让到一边，这种小说写法行吗？

    博尔赫斯就是这样写的。

    “创作就是把我们读过东西的遗忘和回忆融为一体。”他说。

    他的许多短篇小说里，人物是为事件设立、为事件服务的。

    他想写一个事件，会安排某个在时间上不那么确定的人物，距离这个事件相当遥远，于是有了不受制约、近乎神秘的空间。

    我们举例来说。

    现在要在一篇小说里重点表现人的一种感受：在这个世界里迷失，像困在迷宫之中。差不多所有的作家，都会构思一个鲜活的人物，主人公有特殊的身份、性格和机遇，甚至只有他，才可以靠近这种感受。

    这样一来，他们也有可能写出博尔赫斯的这种感受：

    “我想着一个迷宫中的迷宫，想着一个曲曲折折、不断生长的迷宫，它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甚至以某种方式囊括了星辰。我沉浸在这些想像的幻景中，忘掉了我自己的处境。在一段无法确定的时间里，我觉得我成了这个世界的观察者。周围朦胧而活跃的田野，天空的明月，渐浓的暮色，都在我的身上起了作用。甚至这条让我没有疲劳感的下坡路，也是如此。这暮色是亲切的，无穷无尽的。道路向下坡伸展，分成岔路，穿过迷惘的草地。一阵尖锐的音乐随着微风，几乎能听清每个音节，忽而近来，忽而远去，穿透叶丛和距离。我想，一个人可能成为别人的敌人，到了另一个时候，又成为另一些人的敌人，然而不可能成为一个国家，即萤火虫、语言、花园、流水、西风的敌人。”

    这一段出现在博尔赫斯《交叉小径的花园》（另译《小径分岔的花园》）里。

    博尔赫斯与别人不一样。他为这篇小说安排的人物，竟是中国云南一个总督的曾孙，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日耳曼帝国间谍，正被英国军官追杀。这人去了一个陌生人阿尔贝的家里，与那人有一段长谈，关于迷宫和复杂的中国文化，关于小说的无限可能，关于英雄的杀伐和死亡，等等。他们还谈到无数的时刻有无数的你我，但不能确定怎样相遇，“总在扩展的、眼花缭乱的网，由各种分叉、汇聚和平行的时间构成，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接下来就是故事的结尾部分：“我已经准备好左轮手枪。我十分仔细地开了枪。阿尔贝立刻倒了下来，一声都没有吭。我敢发誓，他是当场毙命的：像一下雷击。”小说中的“我” 枪杀了无辜的阿尔贝，完成了对本人来说毫无意义的任务。

    卡尔维诺的《为什么读经典》说，在20年里意大利作家受到博尔赫斯的润泽。他读《交叉小径的花园》，意识到在一篇惊险小说下面，读到了一个哲学故事，一篇讨论时间的随笔。

    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两个人关于多重的枝杈状的时间的对话，都可以作为小说的主要事件，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成为小说的主要事件呢？

    如果你的思路打开了，现在可以进入写作练习。

    一、阅读几篇事件领先的小说，增加感性认识。推荐你读霍桑的短篇小说，三四篇即可。

    比如《韦克菲尔德》，主人公离家隐居20年，妻子以为他早就死去，可是有一天他回家了，若无其事，像是只离家几小时。博尔赫斯觉得这篇小说，特别像是卡夫卡写的。

    霍桑是短篇小说大师，并且让短篇小说成为一种成熟的文学体裁。他的情节是小说的中心，人物是为完成情节安排的工具。他们被情节牢牢抓住，做那些情节限定的事情。在这方面，他是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先驱。

    二、想一想，比较一下，人物优先的小说与事件优先的小说，各自适合写哪一类人物。

    如果我说，人物优先的小说适合主动生存的人物，他们能够把握事物的方向和节奏，摆脱命运的不利影响；而事件优先的小说适合写被动生存的人物，他们在生活中陷得太深，只能按照命运的安排。

    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三、回头看看自己的写作，有没有你一直想写的某件事情，因为人物不够清晰就没有动笔。

    现在换一种事件优先的写法，让人物退出小说的中心位置，重新构思这篇小说，把它完成。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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