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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0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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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的对子(随笔)

陕西紫阳县农艺师 殷金来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12月01日   12 版)

    大哥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不再一门心思去考虑上下结构,他的每一笔都自然而然的勾捺撇折。点像燕子在春雨里高飞,捺像人在跑步,折像牛车在拉,撇像树枝耸立。感觉那不是字,是自个儿的影子落在哪一张红彤彤的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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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里的对子不是先生写的就是自家上学的孩子写的。一副对子里可以看到这户人家的殷实勤劳人缘关系和孩子的聪慧志气。我家的对子大多都是请先生写的。

    要过年了,父亲从集上买回一沓红纸。今年是个丰收年,一家人都很高兴,母亲说,就该请人好好的写几副对子,讨个喜庆。父亲琢磨着该请那个先生,看三哥跃跃欲试的表情,看着大哥心痒难耐的模样,心里就有谱了。父亲笑眯眯地说,你们谁想写就写,不用争来让去。三哥虽然眼馋那几张红纸,还是怕写不好,极力撺掇大哥写,而且自告奋勇去搅糨糊。当然,裁纸是父亲的差事。裁纸心要细,不能伤了纸边,大小要宽窄匀净。关键在裁剪的时候,要想着门方的高矮和宽窄。多大的门方就要多大尺度的纸张,门方是父亲做的,这活儿父亲是不二之选。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对折,然后再对折。对折到宽窄合适后,再挂角斜折。打开后,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对折合边,棱角分明,这对子纸的模样就出来了。父亲又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剪裁。每下一剪,父亲或重或轻,都省着力,以防跑了边。父亲小心谨慎着,生怕手一抖,红纸就短了尺寸或者剪成一块光秃秃的坡地,就报废了一张好纸。

    大哥看父亲这么郑重肃穆的表情,心里有些虚。大年里,一副对子不仅是一年的兆头还是一户人家的脸面。而且母亲是一个极爱脸面的人。大哥小声着说,去请鼎先生来写,顺便写一副“家先”。大哥是怕写差了,对不起父亲特意购买的纸墨不说,还丢脸让人家笑话。而且鼎先生的字真的是特别好,方圆十里无出其右者。他的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矫若惊龙。许多人家都以能请动他写字为荣,而且还不用特意准备毛笔。鼎先生不用别家的笔,自带一支红穗子尾的黑漆发亮的长管紫毫。无论写多少字,鼎先生只收一斤旱烟润笔。

    我家请鼎先生写过对子。鼎先生写字不喜人说话,先端正姿势,慎重地落下头一个字。接着只听得见笔唰唰走动的声音,满屋子都是玉蚕吞噬桑叶的沙沙之声。笔毫在盛墨汁的海碗里一饮一吸一蘸,笔锋顿生凛厉之芒。鼎先生落笔如飞,有时飞影浅痕,有时浓墨异彩。最后一笔处又隐而收势,蓄势待发。下一个字接着这势头又行云布雨,让整幅字浑然一体。似乎字中藏有天罗万象,鬼神莫测之机。先生的这支笔,像是要落下春雷和细雨,格外的神奇。一撇像一个燕子,一捺像一棵柳树,一点像根玉米,一横像一块梯田,一竖像一根井绳。

    鼎先生写字,父亲让我认真地牵着纸,接着先生的字。父亲在旁边就会说上一句,你看鼎先生,多有文化,这字就跟活的一样在动呢。鼎先生的字让我眼花缭乱,精力格外集中。先生每写一格,我就立即往上移动一点,直到红纸一寸一寸挪完。纸毕墨尽,鼎先生才手腕一提,迅捷收腰停笔。

    先生的那每一个字,贴在大门上,就像一粒一粒五谷丰登的粮食一样饱满。贴在圈舍里,圈栏里六畜兴旺,一头一头牲口会长得肥头大耳膘肥体壮。贴在窗户上,窗外一棵一棵苏醒的柳就会一晚上雀嘴开芽。父亲拿着这副对子,气色红润,十分精神,待它们墨干,打上糨糊,贴在门楣窗棂上,再让母亲瞅一瞅,是否端正,上下是否对称。然后自己再瞅上半天,挤出空气,用手压实,牢实紧紧地贴上。父亲完成这个动作,才会轻松地舒畅地吐出一口长气,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一家的吉祥安泰就在新的一年降临了。

    大哥想请鼎先生。大哥虽然练过毛笔字,写得也很娴熟,但从没有写过对子。心里犯着嘀咕,打起了退堂鼓。

    父亲笑着说,你个娃,上了几年中师,还怕写个对子。没有鼎先生写得好,难道还比不上大伯家的金勇。大哥嗫嚅道,不是怕写不好,浪费了笔墨么。父亲说,红纸黑字,就是图个喜庆。你看人家金勇,家里的对子都是他写。父亲也想借着写对子考验一下大哥。父亲给大哥壮了胆,大哥立即磨着墨,提着笔。父亲又让我在旁边帮忙牵纸,以防纸皱,积了墨。大哥用手巾擦了擦手去掉汗,正襟危坐,一脸肃穆庄重,拉开架势,从红纸的上方细细摩,在心里估算纸的大小、落笔的地方、字的结构。只有像鼎先生一样胸中装着整张纸,这一副对子才有恰如其分的谋篇布局。写出来的字不仅好看,又不跑偏,还能生出腾云驾雾的气势。大哥把饱蘸浓墨的毛笔在砚边蘸了蘸,刚想落字,又蘸了蘸墨。估计这一管墨写好一个字既能一气呵成又不会走墨,方才落下一笔。终究是有些抖,那第一笔因手硬,积了墨,大哥一急,笔往上一提,聚成了一个圆,又一捺,那点墨渍越捺越粗。大哥脸色绯红,父亲笑着说,别慌,就一个字。

    大哥慢慢调匀了呼吸,恢复了平稳心态,字一笔一划就出来了感觉,像是锄头落在地里,成行成块,间架结构横竖撇捺,转承起伏行云流水。逐渐运笔如飞笔走龙蛇,意气风发。大哥不知不觉站了起来,不再一门心思去考虑上下结构,他的每一笔都自然而然的勾捺撇折。点像燕子在春雨里高飞,捺像人在跑步,折像牛车在拉,撇像树枝耸立。感觉那不是字,是自个儿的影子落在哪一张红彤彤的纸上。

    大哥写字,父亲一直在我旁边全神贯注看着。当大哥手一抖落下黑点时,我听到父亲立即加重了呼吸。父亲此刻似乎是一张纸,接着大哥落下的字。直到大哥用笔越来越自如,感觉父亲就越来越轻松,我甚至感觉到了父亲掩饰不住的兴奋,似乎卸掉了一挑担子。一副对子写毕,父亲把大哥写的对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接着父亲开怀大笑,连连称赞这副对子写得好。

    父亲更骄傲的是,现在有人写对子了,门楣上的字不用费心费力地再请别人了。父亲满意地看了看门窗上的字儿,那每一个字儿在红彤彤的纸上都带着笑眯眯的表情。

    对子贴在门窗上,乡里人喜欢评头论足,从对子里对每一家的孩子进行比较,那些字儿仿佛就代表了这一户人家的前程。

    乡里的对子先生也分三六九等,高雅不同,境界自然不一。但他们对字的热爱,却无分高下。他们提着笔,不但写字,也教化育人。他们说做人必先学写字。字儿必先写得方圆正大,练出来的字儿才会笔下生花,栩栩如生。字如其品,人如其字,字正身端。这一个字儿落在纸上,就是自个儿的影子。

    其实乡里的对子,是乡村一年一年的盼望。盼望着孩子们长大,学而有成。盼着家里年年平安,盼着庄稼年年丰收。这也是乡下普通人看重这一副对子的缘由。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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