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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成为了他，他也好像成为了我，尽管我们隔着一个梦，隔着一片海，隔着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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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他未曾想过，在他的脚踝边荡漾着，翻起层层波澜与浮沫的海水，会是那样腥咸、会是那样苦涩。
他艰难地漂浮在那片空旷的海面上，贪婪地吮吸着充斥着浅岸的鱼腥味，刺鼻的柴油味的海风——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断地缩小着——事实上，他既没有缩小，也没有膨胀，他只是一寸一寸地沉沦，被包容一切的大海，无差别地吞没……
“如阴霾般挥之不去的，不仅有晦暗的记忆，还有迷失的梦境。”
已经四年了，距离那次溺水，我又一次回到了那片承载着我诸多记忆的海岸……
“呼……呼……”我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浑身冷汗。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左臂撑着柔软的榻榻米床垫，右手紧抓着因汗液而变得黏热的睡衣领口——太好了，没有水，更没有海——我开始大口地呼吸，鬓角上又沁出了零星的冷汗。
就在刚刚，我经历了一场极度真实的梦——一场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夏天、那片海完完全全地重合的梦。只可惜，是一场不怎么精彩的噩梦——因为梦里唯独少了一个人。
我感到有些头疼，梦中所遗留下的情绪如不断膨胀的气球一般顶得我脑袋发酸——在梦里，我溺水了。和从前一样，但唯一不同的是，梦里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的踪迹。最后，我只是在梦中，毫无实感地被大海所吞没，化作浪花上飞溅的泡沫……
“怎么了？”睡眼朦胧的室友从被窝中露出了半个脑袋，他还顺手开了个床头灯。
“不，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你先休息吧，明天还要去海边玩呢……”我重新躺了下去，顺手拨了下床头灯的开关，打算继续休息。
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黑夜，又将我重新包围了起来，我再一次在梦中惊醒，疲惫地掀开被褥，黎明悄然而至……
“我们总是目光短浅地认为眼下的一切都是所谓的‘真实’。”
“爸爸！你放心啦，我肯定没问题！”男孩胸有成竹、信心满满地拍了拍他瘦弱的胸脯，昂起头，笑着对他身前的男子担保道，“你看我游泳都学了两年了！我肯定能游得又好又快。”
那是个不到一米五的男孩，穿着一件稍显宽大的黑红相间的平角泳裤，看上去有几分瘦，但小肚皮却显得肉感十足。
“你也不想想你在泳池里泡了多久，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估计你啊，一会又得呛好几口水——海水可是很咸的哦！”男子俯下身，故意挖苦了男孩一番。可我分明听出，他的口气中满是担忧与关爱！
“哎呀老爸！至于吗？让我试试嘛，我好不容易学成归来，有你这样当爹的嘛！都不敢让我尝试。”男孩向男子比划了个鬼脸，以表现他的“满怀愤懑”。
“好啦好啦……不要游到太深的地方去啊，冲冲浪、玩玩水就好，一定注意安全，记得戴上你的泳镜。”男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顽皮的孩子便举着泳镜在头顶晃荡着、旋转着，活像一架头重脚轻的风车，男子也只好扯开嗓门，向背影逐渐缩小的男孩喊道。
男孩头也不回，只是兴奋地跑着。眨眼间，男孩就略微踉跄地，扎进了咸得发酸，却又蓝得透亮，还翻吐着丝丝缕缕白沫的海水中去了。
视线跨过奔向浅海的男孩，他眼中，海天一线——海浪的深情歌咏，海风的呢喃轻吟，熙熙攘攘的过路人的话语，交织揉搓在了一起，不绝于耳。
他痴望着沙海相连的模糊边界；望着翻滚的浪潮所指的、孤立无援地屹立于浅岸边的礁石；望着礁石的另一头，尽管相隔一层薄雾，依然可见错落分布的风力发电车和孤行于海面上的渔船——它们波澜不惊地消失在了海天相接的彼岸——也许那依然是这片海湾的一部分，但在如此渺小的人的视野里，那无法触及的，便是洋……
“人们总是对未知充满了好奇，但却少了几分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哗啦……”
伴随着海水中升起的一颗“小卤蛋”，海面上漾起了男孩无拘无束的笑声，漾起了愈来愈沉重的浪花。
尽管他的指甲缝里已经挤满了被海水泡得肿胀的砂砾、尽管他早先就不慎呛了几大口海水、尽管他拇指上因虾壳儿划破的伤口早已传来了阵阵刺痛，但他还是无所顾忌地向着更深的海域前进着——此刻，他的目光中，似乎只剩下了愈渐垂暮的一轮红日、只剩下了映射着流光的波澜……
他依然比划着生疏的蛙泳姿势，铆着一股子牛劲儿，乐此不疲地前进着。时间的流动也仿佛随着他的游动，在一丝一毫地变得缓慢——慢得他听得清耳畔紊乱却又轻灵的海浪翻腾的声响；慢得他能感受到脚边的砂砾丝丝细细地拂过趾间的瘙痒；慢得他看得起碧水之下蹿行而过的每一条鱼、每一只蟹……
幡然醒悟。
等到男孩终于发现自己的脚底板再也触不到细软流动的湿沙时，他害怕了。
他慌忙伸展自己的双腿，试图去够及地面，但换来的只有如陷入流沙般的下沉——他在心中不自觉地对自己暗示道：我完了。
瞬间，他仿佛失忆一般，忘记了两年来他所学过的一切游泳技能，忘记了四五年来老师和家长一再强调过的溺水急救知识——他的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除了不断滋长的求生欲——纵使他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再怎么强烈，他的身体，也只能是本能地、杯水车薪地胡乱挣扎着——谅他在泳池里练习了多久多久、呛了多少多少口水，都抵不过那分秒之间生根发芽的，对于世界的未知和自身渺小的深深恐惧……
他努力望向身后的那片沙滩，可令他绝望的是，他的泳镜在不久前莫名其妙地进了水——海水冲刷着他娇弱的双眸，让他的眸子变得肿胀，视野变得模糊——他极力地睁开过一次眼，但那时，他早已头晕目眩，来不及寻找那道身影……
对男孩来说，被父亲义正辞严地拒绝、被同学刻意地排挤、被人扣上无关紧要的帽子……这些都无所谓，他不会怕，更不会去在乎——但他和所有人一样，深深畏惧着整个人类历史卷轴和文明进程上所存在的，最为原始的恐惧——未知。
他害怕那种无法触及地面、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无法自由呼吸、无法挣扎的感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断定自己将要永远长眠于这片与自己素不相识的海域……
直到即将跨越两个世界边境的他，感受到了一股来自他原本所存在的世界所释放出的拉力，他得以“重生”……
“当我们义无反顾地为某个人而献出所有时，我认为我们战胜了世界。”
当他踏入这片冰凉澄澈的海的那一瞬，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敌人。
他脚下本该柔顺缄默的砂砾，此时却开始丧心病狂地翻滚了起来，阻挡着他前进的步伐；将他紧紧包围的碧海，此刻却让他宛如深陷泥潭一般寸步难行；天边逐渐被染上了一抹黄昏的妖红，振翅而歌的群殴仿佛在为他吟哦着最后的奏鸣曲。
他是在遥望那条飘荡在海上的，渐行渐远的小渔船的时候，觉察到了男孩的异样——他怔住了，那一瞬间，他的耳畔回响起无声的嗡鸣，他头顶的半边天，似乎蔓延开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裂痕——完了。
他顾不上脱掉那条彻底浸湿的牛仔裤，来不及换下那件略显宽大的T恤衫，来不及放下他肩上的灰色斜挎包——他以为，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是他丝毫没有停顿，心中只有一个字——冲，他变快了，越来越快——他的目中只剩下那即将被吞没的那只稚嫩的小手。
最终，他抓住了那只手，抓住了一线希望、一线曙光。
只是，在一大一小的两只手相互触碰的一瞬间，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于是，梦醒了。
“梦永远只能是梦，它无法被我们左右，但我们能左右我们的生活。”
男孩再没有溺过水，自那次溺水后。
他甚至因祸得福，自此之后水性了得，再没有去游泳培训机构花过一分钱……
这是那个梦的后续，也是我的过去。
也让他知道，自从他独自奔向大海的那一刻起，父亲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在海中嬉戏拍浪的身影！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海的那头，住着我的未来，后来我知道了，海的那头，只有别人的未来，只有别人的世界；但海的这头，可以包容我的一切——它包容我的琐思、包容我的幻想、包容我的任性、包容我的渴望……
我在梦中与父亲的身影重叠——就像我站在日暮下，海波如镜，我似乎成为了他，他也好像成为了我，尽管我们隔着一个梦，隔着一片海，隔着三十年。
（指导教师：游爱君）
责任编辑：龚蓉梅
福建漳州第一中学初三（2）班 余宇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