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功力在小说之外

    很早以前我听过一句话，大意是说艺术家的功力在艺术之外。比如一个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就对他的学生说，如果你仅仅知道把钢琴弹得最好，还是不能成为最好的钢琴家。这和中国古人说的“工夫在诗外”，差不多是一个道理。

    写小说和弹钢琴不一样，和写诗的区别也挺大，至少比诗歌的可能性多了很多。这一点不细说了，大家有时间自己体会。

    说到小说的内容，某作家比别人更熟悉的某种生活，它是在小说之内还是在小说之外呢？

    有英国小说之父美誉的笛福，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年轻时经商顺利，走遍了英国，还乘船出海去了欧洲各国。后来他欠下了一大笔债务，无力偿还，不得不改为靠写作赚钱，所以他的第一部小说《鲁滨孙漂流记》是59岁时写的。这部书有他太多的海上亲历，给了读者新奇的体验。那是在我们这堂写作练习课整整三百年前的事情。要是现在的小说家，不一定去多次航海，也能写好海上的事，比如以《老人与海》闻名的海明威。

    现在要说到作家的另一种亲历，有意去体验生活。

    北美洲的一位商业经理，5个孩子的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想到写小说，写的是那片大陆古老的民间传说。这就是她一百多万字的系列小说《大地的孩子们》，其中有三四万年前原始人的生活，包括两个不同人种的会面和交流，远古洪荒的自然景物。她为了写这部小说，在图书馆里研读了考古学、古地理学、古人类学等各种著作。这样还不够，她多次到寒冷地带狩猎、取火、敲制石斧、用石刀切开兽皮，掌握野外生存的本领，还用原始人的条件走过冰原和度过夜晚。这样的作家也是拼了。我在书店买了她的小说中译本《洪荒孤女》，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敬意。

    我们身边如果有这样一位作家，或者达到她一半辛苦的作家，也会引出我们的敬意。

    小说家的功力在小说之外。我想确认一件事，小说之外的功力，要在小说之内体现出来，而这种体现不仅在其内容，也在其技巧。

    扩大内容的方式不多，像博尔赫斯那样的作家中的作家，还有一些作家，在其内容领域达到了极致。可是，在技巧方面的增加方式有很多种。你要是在写作内容上不能超过别人，还可以从世间各种事物里得到支援意识，细心领悟之后化为写作技巧，然后在技巧上胜出。

    让我们假设，你以前写过诗歌，出版了几本诗集，你善于把握你的母语，精确的词语和意象、优美的想象和境界、动人的音调和节奏。而且你还是一位影片剪辑师，有足够的经验完成一小块情节和整个故事的镜头处理，那么，你写小说的时候，怎样将这两方面的长处融入小说？

    这样做的前提是，你还是一个好的影片剪辑师。你懂画面节奏，懂视听语言；你懂得摄影在想什么，编剧想说什么，导演要的是什么；你懂得什么样的画面有张力，什么样的画面很平稳，用怎样的画面营造音乐高潮。另外还要有自己的想法，能通过对镜头的剪辑弥补、丰富、纠正所摄镜头素材中的欠缺，部分调整影片原定结构，局部改变导演原有构思，从而使一部影片更为精彩。

    我手边有一部小说，名为《一轮月亮与六颗星星》，书的封底印着这样一段话：

    “迈克尔·翁达杰一九九二年以《英国病人》荣获英国布克奖和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的大师地位。身为诗人、小说家兼影片剪辑师，他的写作融合了现实和想象，诗意而流畅，恬淡中透着一种强烈的氛围和丰富的影像感。读他的作品时，我们首先看到的故事的片段，就像拼图一样，令人不禁全神贯注，而后脉络渐明，于是，阅读成为一场心灵与情绪的探索之旅。”

    我以前读过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中译本《身着狮皮》，也有类似的感受，感到了翁达杰的小说的画面感，并且融合了插曲、片段、结构性的自由变化。

    小说的引言很短，像一个个碎片闪着光。

    “这是女孩凌晨时分在车上听来的故事。车在黑暗中前行。她聆听，也发问。车外，乡野无法得见。就算开车的人说，那里有座城堡，她也会信。

    男人提起故事的不同片段，把片段凑在一起，要主导整个故事的运行，她听着。他累了，有时省去一些情节，像是他对路况的注意力那样，有时又兴奋过度——你懂吗？他在里程表的微弱光线中转头问她。

    一轮月亮和六颗星星之下，开了四小时的车往玛摩拉。

    她一直不睡，好陪着他。”

    这段引言交代了阅读这部小说的正确方式：后面的故事叙述中，作者就是那个男人，提起故事的不同片段，把片段凑在一起，要主导整个故事的运行。他有时省去一些情节，有时又兴奋过度。

    这段引言流动着诗意。

    这段引言还像一小段影片，剧本那样追求镜头感。你按照作者给出的节奏阅读就可以了，不同景别的画面，不断移动的镜头，出现在你眼前。

    近几十年出现的小说，使用电影画面和剧本语言，有意追求镜头感的不少，还有许多小说家喜欢用一幅幅拼图的结构方式，让整本小说变得耐读，甚至要读者用力思索才能明白。但《一轮月亮与六颗星星》是兼任影片剪辑师的小说家写的，会有剪辑师的操作经验和艺术感觉，当然会与众不同。你要想学习这方面的技巧，迟早要读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工人。于是，翁达杰的写作技巧，让这部小说成为表现工业生产和工人劳动的杰作。那些工作的完成过程，那些工作给人的感受，是小说很棒的部分。世界上的好小说很多，能写好工作过程的不多。

    比如下面这一段，很像电影中的场景：

    他们就是染工。一天工资一块钱。没有人能在这份工作上待六个月，而且也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干这个工作。还有别的工作，比如送水工和兽皮室的工人。在露天院子工作的有腊肠和肥料制造工人。这里的工人站在盖过脚踝的盐里，塞肉进肠衣，把动物肠子里的粪便和废物挤出去。更远的大房子里是屠宰场，你得在那些哀鸣的牛群中走动，用长柄大锤子把它们吓得晕死过去。剥它们皮的时候那已死的眼睛还在滴溜转动。这里的通风永远都不足，粗盐也像染色部门的酸一样，让人在看也看不见的情况下染上肺痨、关节炎和风湿病。这些工人全都在清晨的黑暗中到工，一直做到下午六点。

    现在到了写作练习环节。

    练笔之一：从你喜欢的电影里选一个片断，最少一分钟，最多四分钟，看过几遍之后，把那个片断变成文字描述。尽量简洁生动，不丢失细节。这个练习每天做一次，共做三天。

    练笔之二：想象一个有人物活动的场景，或者回忆一个你见过的类似场景，仿照前一个练习的文字加以描述，画面感要强一些。用时20分钟左右，不少于300字。每天做一次这样的练习，共做三天。

    练笔之三：从你前面的练习里找出两个，加上一些必要的补充和连接，组合在一篇文字里。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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