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都极度认真地跟他们解释——我更喜欢用温火烘热,加花椒提香,重锤碾碎成面,撒一把白芝麻,再淋上热油,在一声“嗞”后冒烟的那种辣。
——————————
辣
如果用两个字形容重庆,你会如何选择?
对我而言就比较简单了,一个词足矣——火辣。但这个词若要诠释起来却并不简单,它可以是一个单纯的形容词,比如个性、比如氛围;也能够分解成两个名词——比如火锅,比如辣椒。
但纵使百般释义,却也绕不开,这是一个无辣不欢的城市。
无辣不欢的城市并不为重庆独有,我有幸在邻省待过几年,那也是个辣椒的重度“屠宰”省,一年的GDP几乎有三分之一都带着辣味,其实剩下的三分之二也带着辣味,只是辣的形式不一。
是啊,辣的形式不尽相同,这有时也是和我口味相悖的原因之一。
邻省和“巴渝”的市井风格不一样,它有个梦幻而古典的简称——潇湘。潇湘的辣椒也很梦幻,日常的粉摊面馆里,主打的调料一般为干辣椒面和剁辣椒粒,奈何巴渝让我先入为主爱上了辣椒油的滋味,潇湘的辣颜色纵然更为深沉、鲜亮,但念旧之人,终究难受记忆和习惯所推搡。
但我的个人喜好不妨碍别人的甘之如饴,只是常常一起挑粉呼面的时候,朋友们都难免好奇:“你不是重庆的吗?怎么不喜辣?”而我每次都极度认真地跟他们解释——我更喜欢用温火烘热,加花椒提香,重锤碾碎成面,撒一把白芝麻,再淋上热油,在一声“嗞”后冒烟的那种辣。
而在异乡的面馆里,辣椒面里没有芝麻,也鲜敷热油;于是思念,更像是少加的那一勺麻。
每次寒暑时节我回到重庆,第一件事便是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面馆里,用家乡话叫醒老板:“二两小面!正常麻辣!”不消片刻,这碗带着红彤油亮辣椒底色的家乡食物怦然上桌,轻搅慢挑,定睛细闻,待到那口魂牵梦萦的味道呼啦入嘴,我的精神儿也总算正式到家。随后加速动筷、频繁吹气、大快朵颐,在一片因麻辣而面红耳赤的呼气声里,过足那久违了半年的瘾儿。
而如今辣椒于我,就同北方饭桌上的面食一样,不再是佐料,它已归为主食。
苦
印象中,小时候有一道菜也是我的“主食”,不过也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它才有机会端上餐桌。
那是一种我至今仍叫不出名儿来的植物,一茎一叶,指甲大小,状似荷叶,绿芽一般,在老家屋前的坝围荒地上,密密麻麻地四季生长。
据村里的老人们讲,它对感冒有着出人意料的功效。
小时候我是个药罐子,常年被感冒临幸。于是,这个奇妙的植物几乎和感冒契合成瓦岗梁山,前仆后继地来攻打我这个羸弱的村寨,每到感冒时,它准能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但于我而言,这个植物有个极度令人讨厌的地方,就是味道苦得要命。
熬水喝当然不行,我脆弱而敏锐的舌尖只要微微一触,似乎就能预感到那腑畏胆寒的苦味,转而灵舌反弹,进而避开不谈。还是大人们聪明,放了糖把味道勉强掩盖,我偶尔也能侥幸囫囵。但时间一长,我光闻着这同样的气味就能想象它出自那熟悉的配方,这下就轮到大人们束手无策了。
最后,不知道是老妈从哪里听来的偏方,抑或是一个母亲忧心儿患的思量,她终于创出了一式绝招!
当我第一次面对着煎蛋里包裹着的“绿芽”时,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让我避之不及的家伙,但我那一次没再选择逃避。或许是浓烈的煎蛋香味盖过了植物的“药香”,也许是老妈的亲身示范:“我先吃一块,我吃完了你再吃,我们一人一块地把它收拾掉,很香!不信我先吃给你看。”最终让我舒缓了恐惧,我试着咬了第一口,熟悉的味道立刻卷舌重来,但温和的鸡蛋似乎在平复着“绿芽”的叛乱,加上望着身旁同样咀嚼着却平静下咽的母亲,我终于忍着苦香交织的味道,把这个感冒的“队友”策反为和我并肩“抗感”的战友。
长大后,我慢慢开始领悟:生活虽苦,但有时候也会为爱让路。
酸
第一次吃菠萝的时候,正忙着一场暗恋。
握着她课前塞来的纸条,等到下课才缓缓拆开:“帮我辅导了这么多题,请你吃一块菠萝,不成敬意。”
正准备拿回家慢慢地啃食,却被她的一声问候催红了脸:“味道甜吗?”慌忙地咬了一口,“嘶”字还未出口,就忍住鼻酸,闭眼快速下咽,吞吞吐吐地张口,却让她把“甜”字听成了“咸”。
“菠萝削皮后不能直接生吃,要用盐水浸泡,有点咸肯定是正常的呀……”窗外的风轻轻地在耳边轻语着,犹如她的声音娓娓道来。
这次,轮到她给我补课了。
多年以后,才发现,第一次吃菠萝的味道,会记住一辈子。而越是青涩的菠萝,滋味就越是最酸。
酸,不只是人间百味中的某个图案,更是我们成长味蕾中的一种必然。
甜
某天夜里,又做了这样一个酸酸的梦。醒来的那一个白天,却意外惊喜地收到了从未谋面的婶婶从北方寄来的重重几斤的甜。
于是,刚逾大雪的这个冬天,被这份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的甜,“砸得”有些暖。
我的婶婶姓于,我的母亲姓余,我想除了读音相近、角色相同,大概她们为家贡献爱意的方式也别无二致——用食材和手艺满足家人挑剔的味蕾。
如果说非要较出个高下,我想母亲应该会险胜于婶婶一手“辣”,而势必将惜败于婶婶一手“甜”——花生糖的存在,显然是喜辣的母亲无法掌勺的一道瓶颈之作,而婶儿的招数贵在精工,足够胜任我浅尝一试便大呼过瘾的那句:“以温暖牌的手艺,用花生合抱甜蜜。”
我曾对那些不惜涉水跋山、几经辗转只为在巷弄里觅得一地道小菜之人深不以为然,直到自己也染上了别人不曾理解的“执念”,直到我记忆中那款零食,味道已不复从前……在变与不变之间我突然发现,原来坚持做好一件小事儿,坚持用心一道小零嘴儿,对于味蕾和记忆而言,也是难得而又珍贵的事情,足以慰藉乡愁。
有时正是多了这样一道家常而又珍贵的东西,世界焕然精致而美丽。
而在物资越来越丰盛富饶的当下,见惯了餐桌上丰盛的海陆空,却更容易被灶台前一碗不起眼的小佐食俘获了感动。它毋需百般挑剔,甚至是平淡无奇,但总有一双温润巧妙的手,可以把食材的平凡,调制成让记忆似曾相识,也让味觉暌违已久的暖意。
我也开始学着坚持起来,打开被我封存积灰的纸笔,写下那些笔画熟悉又陌生的文字,感激着这份被亲人惦记的情谊,希望能给婶婶的甜蜜事业打打气。只愿这颗被她温柔以待的甜,能和大多数人那份舌齿弥香的记忆,交织成蜜。
我相信,味道是有记忆的,在食物的世界里,所有的相遇便是一种久别重逢。所幸的是,人生有味,十之八九,甜总能首当其冲。
责任编辑:龚蓉梅
重庆某互联网公司新媒体编辑 谭鑫(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