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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2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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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再也转不到您了

广西平南县人大常委会办公室 彭敏艳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01月26日   01 版)

    一

    “年岁又年岁,年轮再也转不到您了,只道那边枯枝再逢春。天人各自安好。”记录下这一条朋友圈,手机屏幕潮得字迹模糊,我撂开手机抱紧自己蹲下。

    除夕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间断地响着,春节正欢天喜地地赶来。心的缺口仍在不断扩张,扩张成一堵无形的屏障,屏蔽了外界的热闹喜庆。

    手机不甘寂寞地震动,我知道那是亲友发来的新年祝福,可我的身体正从心的缺口处源源不断地单向往外流干、放空,直到前胸紧贴着后背,我半倚在墙根。

    我只送一份祝福给母亲。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祈愿母亲在那边枯木逢春,有一个好的身体,决不再像这辈子那样受尽病痛折磨。母亲也一定希望我们好好的。是的,天人各自安好,没有比这更让彼此心安的。

    2020年1月23日清晨,母亲永远合上了疲惫的眼睛。嫂子发来信息:“三婶去世了。”这5个字在冬日的晨里拖出一道寒光闪闪的划痕,冷硬的空气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把鼻尖凑近手机仔细辨认,我多么希望是我看错了——然而,没有。

    我捡起手机,僵硬的手指不听使唤,拨了好几次才拨通电话,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见嫂子说了什么。天那么冷,冷得人直打哆嗦,话直打哆嗦,耳膜也打哆嗦。一切都打哆嗦,然而又一切被冻僵了,我如石像一般,保持听电话的姿势,直到手指冰冷到彻骨。

    我刚才想象中所有的来得及已经永远来不及了。前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没有预告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世上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那个女人走了,从此我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

    呼呼的北风如一把钝器,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胸。昨晚父亲来电告知母亲神气很差,我没往心里去:近几个月来都这样啊,反复发烧,吃不下,呕吐……父亲年轻时那么利落果断的一个人,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也常常变得没有主见了,母亲稍有不同他就打电话给我,其实是向我讨主意或者希望我判定母亲没事。

    最初我很害怕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听到我就受惊,就恨不得立刻飞回去看看。近几个月来几乎三天两头听到一次,渐渐地我就心安地接受了母亲的无常,母亲总能挺过去的。我只是一如既往地问问父亲,母亲能吃多少,还发烧吗等等,然后劝父亲早点休息就如释重负地挂了电话,仿佛光荣地完成了尽孝的伟大使命。

    我以为母亲会延续她的残喘,但是我忘了母亲早已经瘦得只剩一副骨架,每天就着一口米汤延长生命线,我忘了从她掉光眉毛的干硬的脸上去读取她眉骨以下的痛苦。

    二

    母亲去世前,我煲了骨头汤,回去看母亲的时间顺便装一碗给母亲。这点微不足道的汤又从母亲浑浊干涩的眼睛索取两行泪。最近母亲很脆弱,见到我回去就伸出那枯枝般的手紧紧拉着我哭,干涩的眼大多数时候已经没有泪水。

    多天不沾肉腥的母亲这次破例答应喝汤。一汤匙喂到嘴里,半汤匙从嘴角流出。我不耐烦地扯两块纸巾递给母亲,她用枯枝般的手接过纸巾擦去嘴角的汤,说我女儿疼我,熬汤给我喝,味道又好,话被拉扯得断断续续。她却满足地咂咂嘴,浑浊的眼睛蒙上了雾气,仿佛我熬这一口汤赐予了她无上的幸福。我眼睛很酸胀,我说明天我还熬汤。母亲的幸福已经低至女儿为她熬一口汤的地步。母亲眼角又渗出泪来,说老母陪不了你了,你往后要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我觉得母亲瘦弱,要补身子,改为煲羊肉汤,汤又偏咸了。母亲一辈子喜清淡。她尝一口就疲倦地摇摇头把脸侧进床里,说昨天的好喝。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擅自改变,难道忘了母亲现在极度厌恶重口味食物了吗?

    或许为了赎罪,或许为了讨母亲欢心,我跟母亲分享了我的中篇小说获国家级奖的喜讯。我说我现在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母亲咧咧干裂渗血的唇笑了,嘴角弯成一朵凋零的花,那闭着的眼睛止不住地颤动。她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努力,但是晚上一定不能熬夜。她是担心我身体垮了没有人照顾。被病魔折磨了几十年,她忍受着一次一次汹涌来袭的皮肉分离般的痛苦。

    她唯愿我身体好好的。

    母亲累了,闭着眼睛咳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话,叫我不用天天回来看她,省些时间写作。母亲声音轻得如窗外浮在叶片上的阳光。我知道她很累了,她最近常常那样累,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又断断续续叮嘱我回去安心写自己的,不用惦记她。短短的一句话,她用了差不多两分钟才讲完。

    有了母亲这样一句话,我就心安理得地挥霍着母亲余生对我所有的爱,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再熬汤,也没有回去看母亲。

    第五天,父亲打电话说母亲很痛苦,念叨我怎么不回去看看。我说我忙着构思小说,跟母亲说过了呀,理所当然地为我的不孝开脱。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就是这样,一旦痛苦就惦记你。我知道母亲放心不下我,她老是絮絮叨叨说我还没有着落,怕我老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中午我回去了,这天是1月21日。母亲发烧,烧得难受。她说自己要死了,求我们递刀片给她早点结束自己。请了医生上门打退烧针,医生两个多小时才来。母亲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去不了医院,她像秋天枯黄败落的叶片,脉络干巴巴的,抽不出一丁点血,挂不了瓶。她已经单薄成一张纸。

    我恨母亲的不争气、不坚强,恨自己的无能,也恨自己的自私。母亲痛得痉挛,我站在母亲的床边,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想那痛来袭时肯定是像有无数把刀在她体内割肉剜骨。

    三

    2019年12月24日平安夜,睡觉前我照例把手机静音。夜里惊醒,手机显示凌晨5:28。20分钟前有4个未接来电。母亲的、嫂子的。我在无边的黑暗中抖抖索索地开锁回拨。

    母亲微弱的声音传来:“女,我刚才吞了大半瓶药,我要去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也跟你舅母说清楚了,老母没用,天天往外担钱(方言,往外搬钱)……”母亲话语有一种奇怪的“哔剥”声,像是把体内某些积压了几十年的东西卸下来。听到父亲与嫂子在一旁忙乱地催吐。我的思维瞬间成了一堆无绪的乱码,我重重复复地说对不起,我说你能吐出来吗?我说我还没让你过上一天幸福的生活,我说马上去医院。

    我忘了母亲已经受不起医院折腾了。我又说用鸡毛弄喉咙,一贯冷静的父亲颠三倒四地说用过了,手指抠过、喂过花生油,她就是不吐。我光着脚挨着墙,脚很冷,脸很烫。我打嫂子电话,打父亲电话,却又没有什么好建议,只添乱。隐约中似乎听见母亲说,要见最后一面,你就回来一下。我马上穿衣开车,车灯不亮,回家的路正在扩宽,到处凹凸不平,路旁没有路灯。我执意把车跌跌撞撞地开进黑暗里,像一只在黑暗森林里穿行的蚂蚁。路上车辆很少,时不时驶过的车让我借到一点微光。那盏为我亮了三十多年的灯正在一点点暗下去。

    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床边有一小滩水,父亲弯腰探着母亲的额头,嫂子、四婶无措地站着,小侄子在一旁放声大哭。我双腿不听使唤,嘴也不听使唤,我想喊声父亲或者四婶,喉咙却被堵得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倚着门好几秒,才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闭着眼喘着气说,我谋划很久了,你别难过,去了是一种解脱。母亲说这话时候很平静,像平时说吃粥吃饭那样,甚至带了一丝喜悦,像赴一场青春的约会。她谋划着把药骗到床头,叫嫂子帮洗漱干净穿戴利落,她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她发烧一晚,胸口痛得难受。她找借口支开嫂子,支开父亲,就吞了药。吞了之后打了电话给舅母,告知他们是自己服药,也告知了我。父亲愁容、焦虑与忧心重叠在脸上的褶皱上。他说那瓶药开了一段时间了,母亲在吞服的时候又掉了十来粒到床下。父亲仍一遍遍地重述。

    幸好母亲尚未有激烈反应。我马上百度,度娘告诉我,这药或不至于害人命的。这时医生也复电话了,我们问他可否灌肠,他反问这种状态还能灌吗?他仔细地咨询了服用的量及服用时间,现在的症状。我惶恐地等待医生的宣判。医生沉吟了几秒,说应该问题不大。属于我的灯还亮着,我的腿软了下来,屁股滑落到旁边的凳子上。

    母亲这次吞药确实是预谋,只是我后知后觉罢了。母亲吞药前三天,打电话叫我回去。同时被召集的还有哥哥、嫂子和四婶。待我们都恭恭敬敬地围站在床边,母亲开口了,她说她日子不多了,现在就是往外担钱了。我粗暴地打断她,说她净说胡话,不准她说下去。

    母亲病了几十年,家里负债累累,她一直操心,她要是突然走了,我们没有钱办理后事,因此内心不得安宁。我竟无法让她安心。

    我别开脸,等情绪稳定了才又凶母亲,说她净是瞎说,说这种泄气话都不考虑我们的感受。母亲不顾我的凶,固执地说下去,责怪我什么都没实现给她看。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工作还有我个人的一些事情。我的心收缩到疼痛,我抬起脸看向天花板,说你吃好睡好,就可以看到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哪儿能吃好,她每天喝一口米汤,要么吐要么拉要么憋。她的痛苦,只有她才深入骨髓。即使勉强地笑,笑容也像是溃烂的伤口。

    像她这样一直割舍不下我们的人,究竟病痛要把她逼到怎样痛苦无望的境地,才让她下狠心通过这种方式来给生命画上句号。小孙子凄凉的哭声软化了她的决绝,她撑开眼皮,浑浊空洞的目光有了一些内容。

    四

    母亲这辈子住过那么多次医院,被医院下过无数次病危通知书。她不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顽强了吗?为什么这一次她就决绝地放弃了呢?而且是春节前夕,多么喜庆祥和的日子。她甚至不等再见我一面,再陪我过一个春节。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21日看望母亲的时候,她那么痛苦地喊她要去了,我究竟听见了没有,或许我只是没听进心里去,竟不懂安抚一下,竟不多陪一下,竟没有任何办法化解一丁点痛苦。22日晚父亲打电话说母亲神气差的时候我怎么就不懂回去看看,哪怕多见母亲一面,多陪母亲说一句话,甚至只是陪在母亲身边,听着母亲的呼吸或者是痛苦的呻吟也好。可是我都错过了,永远地错过了。

    母亲是很痛苦的,她用一口气,熬到我们放寒假;又用全力拼着等见上舅母表兄一眼。她无所牵挂了,所有的已经在日常见面的时候反复交代了。

    母亲走了,在大年除夕前一天,只得仓促地张罗后事。我不停地打电话,打父亲的,哥的,嫂的,可打通了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也许还要在电话里嗅出一丝母亲的生命余温。

    大街上一片喜气洋洋,人人在买年货,我一个人买奔丧的物品。铺天盖地的喜气把我的伤痛挤压,我紧紧捂着空洞的心,生怕它再被掏走一些什么。

    五

    任我怎么叫怎么摇,母亲都不理我。母亲是那样瘦小,寿衣穿在她身上很宽松,像儿时她教我们弄的用来赶鸟雀的稻草人。她的嘴巴没完全合上,她也许还要责怪自己拖累了儿女,也许放心不下那个照顾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可所有的语言都永久地留在她的躯体里了。我摸摸母亲冰凉的脸,她正在用她的冰凉去与这个有温度的世界作别。

    我坐在一旁看着母亲的遗容,把所有与母亲有关的时光在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刍。脸颊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我抽了一张又一张纸巾,喝了一碗又一碗水。

    我甚至没有让母亲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她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直到走还是那样清贫。我恨自己把写作当借口,连多熬一口母亲喜欢喝的汤都做不到。

    他们从床上抬起母亲要放到地上准备入殓。母亲自从瘦剩一把骨头开始,她对疼痛特别敏感。我失声大喊要轻手放,吓入殓师一跳。可他们还是把母亲搁得“嘚”地响,这一声响重重硌在我心上,引发我的心一阵激烈的抽搐。

    我以为母亲的灵柩至少在家里停留一晚,我不知道村里易了俗,入殓后他们就直接把母亲的灵柩拉出去。我追出去,亲人在后面追上我,把我拖住,不让我再追。母亲的灵柩渐行渐远,我的心瞬间被拉破了一个洞,寒风猛烈地从缺口处灌进来,我浑身打哆嗦。

    第二天是除夕,大家都盼着葬礼早点儿结束。我茫茫然跟着道士转圈,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心是空的,只剩一副轻飘飘的皮囊。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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