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创一门自己的文学语言

    这次写作练习，我们来一个野心勃勃的尝试，寻找和建立与众不同的小说语言。这种文学语言前人没有，是你首创。

    一旦有了这门独创的文学语言，你是“开宗立派”的人物。看起来，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你以后也不会设立的目标。可是，世界上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有人试过，也有人完成。

    塞林格这样尝试过。他成功了，1951年出版了《麦田里的守望者》。

    那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那年他32岁，之前写过几个短篇。

    “你要是真的想听我聊，首先想知道的，大概是我在哪儿出生，我糟糕的童年怎么过来的，我爸妈在我出生前是干啥的，还有些类似大卫科波菲尔故事式的屁话，可是说实话，那些我都不想说。”小说的开篇这样写道。这里的第一人称“我”，是16岁的霍尔顿，4次被学校开除，脆弱、敏感、愤怒、焦虑，对周围世界充满怀疑，最终没能成功逃离他的世界，被当成病人送去治疗。

    故事发生在主人公离开学校到纽约游荡的三天内。整个小说之中的叙事语言，是下面这个样子的：

    “嗯，那是十二月，天气冷得像巫婆的奶头，尤其是在这混账的小山顶上。我只穿了件晴雨两用的风衣，没戴手套什么的。上个星期，有人从我的房间里偷走了我的骆驼毛大衣，大衣袋里还放着我那副毛皮里子的手套。潘西学校有的是贼。不少学生都是家里极有钱的，可学校里照样全是贼。学校越贵族化，里面的贼也越多——我不开玩笑。嗯，我当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尊混账大炮旁边，看着下面的球赛，冻得我屁股都快掉了。只是我并不在专心看球。我流连不去的真正目的，是想跟学校悄悄告别。我是说过去我也离开过一些学校，一些地方，可我在离开的时候竟不知道，自己痛恨这类事情。”

    “我”痛恨假模假式的世界，“我”为主人公的小说，自然不会使用成年人假模假式的语言，包括这书出版前人们用的文学语言，都像是假模假式。小说通篇用了“我”的口吻，有时是生活流，有时是意识流，像平时说话一样平铺直叙，一样琐碎，混乱颠倒，大量的口语俚语，也有奇特的比喻和幽默感。

    这成了塞林格开创的小说语言方式。

    用口语写小说写诗歌散文都不难，难的是像塞林格那样，将口语发挥得彻底和漂亮，抵达了文学语言的高度。在他那里，口语的描绘优势一览无余，口语还可以细致入微，婉约和灵动。

    比如下面那样。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跑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

    这里有被调侃的文化传承。几百年前彭斯的一句诗“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被小说主人公调侃了：“你要是在麦田里捉到了我”。

    我们的一次写作练习课说到，苏童的小说语言单纯、干净,捕捉主人公各种飘忽的感受和体验,叙述人的感觉也渗入其中,这种句法显然是受了塞林格的影响。

    苏童曾经谈到塞林格。有一次，他说，也许是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深深感染了我，我因此把《麦田守望者》作为一种文学精品的模式，它直接渗入我的心灵和精神，而不是被经典所熏陶。我的一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那种柔弱的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

    请你注意苏童说的两个短句，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那种柔弱的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这是作家才能感悟到的，并且只有好作家才能感悟到。

    还请注意，塞林格自己开创的语言走到了极端，写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没有别的小说跟上来，但苏童没学塞林格那么多口语俚语骂人的话，学的是那种净化语言的风格、语感和句法，那是更重要的东西。

    你要学的，也是这些。

    在我看来，也有人开创一门自己的文学语言，并且一直写下去，写出大量优秀作品。

    小说家金庸就是一位。

    “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冷月下流转不定。”

    “霎时间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露渐消，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蓦地里鼓声大起，敌阵中两队黄旗军驰了出来。”

    “木屋甚是简陋，门缝之中不断有风吹进。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耳倾听。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

    “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

    “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令狐冲的手握住了，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

    “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回到金庸在报纸上开始连载小说的1955年，中国小说的现代语言接近成熟，但还差了一些。从1918年鲁迅的《狂人日记》开始，中国小说脱离文言文，采用白话文。一种新的文学语言的成熟，包括对传统书面语言、现代民间语言、外来翻译语言的全面融合，包括词语、句式、语感、描述方法等全方位的创造，这需要较长的时间，不是一代作家容易完成的。

    金庸小说连载了17年，总量一千多万字，含蓄，完整，有神韵，有魅力。

    像一个球队，一代作家从后场进攻，相互配合过了中场，前边的金庸脚下控球，向前推进，射门，球进了。

    在表现人物的情感时，他笔下的汉字可以温婉，可以含蓄，可以有你想不到的复杂和优美；在表现人物的思想时，他笔下的汉字文笔典雅，学识广博，带着悟性，其深度也是恰到好处；表现人的英雄气概时，那些汉字有了极强的力度，有了极强的节奏，有了极强的旋律。

    他的贡献，主要在于一门自己的小说语言。

    这次写作练习，有思考和仿写。

    思考题：从你的阅读之中，找出一两位开创了一门文学语言的作家，分析他们的个人经历、文化底蕴，然后回答：以你自己的个人经历和文化底蕴，可以在哪方面找到创新和突破的方向？

    仿写题：从你选定的作家那里，选择能够代表他们语言风格的作品，仿写其中的一千字左右。

    提示：重点是练习一下你还没有掌握的语感。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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