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和父母一起去外婆家走亲戚,回来的时候外婆送给我们三棵香椿树幼苗,让我们回去栽种起来,说等上个一两年光景,香椿树长出的嫩芽能吃亦能卖,也能多个打牙祭和增收的方式。回到家后,母亲将树苗栽到了水井旁边,说树苗靠水好养活。树苗栽下之后,便无人再去关注。那时的香椿树普通卑微,它没有槐树的清幽,缺乏楝树的曼妙,不具梧桐的苍茂,更无泡桐的绚烂。乡间树木种类繁多,且各具特色,那三棵自涡河北岸“移民”而来、毫不起眼的香椿树苗,只是房前屋后众多林木中的“配角”,将来能否长成令人惊艳的参天大树,全凭它们自己的运气。
在四季分明的涡河南岸,父母每天都用勤劳与艰辛,经营着平淡而温馨的生活。父亲是村小民办教师,也是一名乡村兽医,每天早出晚归成了日常;母亲每天清晨都会伴着鸡鸣起床,她打扫完院落以后,则会“咯吱咯吱”地压满一缸水,水满了,我也该起床了。这般行云流水的日子周而复始,雷打不动,树木的生死存亡,从未在心底漾起一丝波纹。
一个素常的春晨,我蹲在水井旁边刷牙,转身倒水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三棵已与我等高的香椿树,枝头全都溢出了绿色。我“吓得”来不及漱口,拔腿就往锅屋里跑,甚至踢翻了井边的瓷盆。
正在锅屋里做饭的母亲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不禁对我破口大骂:“急着去投胎吗?东西踢坏了不要钱买呀?”我用袖口胡乱抹掉残留在嘴边的牙膏泡沫,站在门外对母亲说:“发……发芽了!”母亲听得云里雾里,继续往灶膛里面添柴火。我又提高分贝告诉她:“香椿树发芽了!”母亲听后,快速往灶膛里面塞满劈柴,起身来到水井旁边,看着香椿树枝头上长出的嫩芽,不禁会心一笑说:“等再过几天,给你做鸡蛋炒香椿芽吃。”我不明所以。虽然乡村树木繁多,我吃过诸如槐花、桑葚、青枣等与树有关的花果,但还从未吃过香椿芽。想着又有新的“天然食材”即将成为腹中之物,便情不自禁地对那三棵幼小的香椿树产生了疼惜。
我开始每天关注香椿树的生长,看那枝头上新鲜碧绿的嫩芽,一天天接受着春阳的滋养,一日日抽枝散叶茁壮成长。我每天都问母亲,啥时候才能给我做香椿芽炒鸡蛋吃,她总是千篇一律地让我慢慢等。等着等着,也就失去了耐心。
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刚进院门,就有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香飘入鼻腔,于是我连奔带跑闯进厨房,迫不及待地问正在炒菜的母亲:“妈,这是香椿芽炒鸡蛋吗?”母亲腾出一只手捏捏我的鼻子说:“是的,小馋虫。”我开心地又跑进院子里,手舞足蹈起来:“哈哈,有香椿芽炒鸡蛋吃喽!”虽然我彼时尚不知道香椿芽炒鸡蛋到底是什么滋味,但在贫瘠的孩提时代,能够吃到新的美味,就已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了。
母亲盛出第一盘香椿芽炒鸡蛋,让我端去送给爷爷奶奶尝鲜。见我不情不愿,她厉声训斥道:“平时爷爷奶奶家有啥好吃的都给你留着,你有了好吃的是不是也要和他们一起分享?尊老爱幼的传统啥时候都不能丢,好孩子从小就要学会孝顺与分享!”母亲的教导不无道理,于是我便把人生中的第一盘香椿芽炒鸡蛋,端送给了单独居住的爷爷奶奶。回来的时候,他们又往我全身所有的口袋里,装满了积攒许久的花生和糖果。
人生中的第一顿香椿芽炒鸡蛋我吃得眉头紧锁。母亲为了节省鸡蛋,在有限的蛋液里掺杂了水和面粉“以次充好”,而且香椿芽吃起来“臭烘烘”的,没有桑葚的甜,也无青枣的脆,更少槐花的香。可是母亲却说,香椿芽是树中食材之王,量少价高,是春天的餐桌上难得的美味。对此我将信将疑,但谁也未曾想到,那三棵香椿树后来成了我家的“摇钱树”。
多年之后,香椿树树径已经长成碗口粗大,树干业已窜出院墙数尺之高,每年春天我都会爬到树上采摘香椿芽,再由母亲将香椿芽按二两一份的重量理好捆扎起来,用单车驮到集镇上售卖。儿时的岁月里,母亲用卖香椿芽的钱,换来过鸡鱼肉蛋锅碗瓢盆,也换来过菜籽化肥针头布匹,那三棵耸入天际的香椿树,也为我的学费做过突出贡献。所以,我们愈发不舍将其作为自家餐桌上的美味,它与我们的情谊,已经超出了惯常意义——有香椿树在,就有一份可以用来救急的“财产”。
三年前,故乡的老屋重建,弟弟在原址上盖起了三层半的洋楼,院中的水井也被自来水取代,水井边上那三棵陪我走完青春时光与贫瘠岁月的香椿树,也被连根拔起不知所踪。饱含故乡味道的香椿芽炒鸡蛋,自此只能封存在味觉的记忆深处,成为无法再现的乡愁。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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