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和春海的相见,会是最后一次。
因为父母分居,我跟着母亲转学到了这座岛的高中。开学前的那个暑假,我习惯躲在海边的树下小憩。就在偶然的一天,酣睡中的我被人用小石子丢醒了。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正在不远处拿小石子朝我这边丢来。他无厘头的行为瞬间将我惹怒,于是我抓起身边的衬衣就追了上去。
我们沿着海岸线一直追逐着,直到他被我逼到一块伸出的礁石上。
“你再跑啊你!”我扶着腰冲他叫道。
然而,他一脸桀骜地望着我,看见我狼狈的模样,他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紧接着,转身跃进了大海。
“喂!你!”我吓得挺直了腰,连滚带爬地冲到礁石上,探出脑袋往下看,白花花泛起泡沫的海水里,四处不见他的踪影,只有他的白衬衫在水面上漂浮着。
我的心凉了半截,腿脚开始打颤,干脆眼睛一闭心一横,也跳了下去。
我在海水里狗刨了几下,定睛一看,他靠着底下的礁石,正一脸气定神闲地望着我。我咒骂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海浪就呛得我眼冒金星。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个旱鸭子。
没错,我和春海相识的第一天,他就搭救了我,把我拖回了岸边。
春海的阿嬷在小岛上开了家冰店,就在认识的这天,他请我吃了草莓刨冰。
我和春海相处的时候,他永远是寂静的。因为,从初中开始他就丧失了讲话的能力,并非疾病或事故,用现在的话说,这应该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
在那时,发生了某些对他产生巨大打击的事情,导致他失语。
春海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是白先勇先生的《孽子》。我是个一看到书就很头疼的人,所以从来没有打开看过。但是春海每次都看得很专注,我不由得对这本书产生了好奇,每当我缠着他给我讲讲时,他就会拿出随身带的纸笔,认认真真地写下很多页。
某一天,春海又在专心致志地看这本书,我便随口打趣他:“你这么喜欢看《孽子》,是不是你也是个孽子?”
春海合上书,低头静默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在本子上写道:“或许是吧,可能我的父母就是不想见我,才会把我抛弃。”
我没有想到,他的身世会如此,一时语塞,心中悲羞交错。
春海看见我愧疚的模样,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摇头示意我没关系。
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孽子》的故事。可我的记性实在是太差了,时至今日,早已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在这个故事里,有一群被称作“青春鸟”的少年们,他们被家庭抛弃,终日徘徊在黑暗中的“伊甸园”,就像一群被放逐的飞鸟。我依稀记得,书中是这样形容他们的,“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我想,为什么无论当时的一切在我心中如何褪色,关于青春鸟的一切却都记忆犹新。也许是因为,在我的心中,春海和我都是那样的“青春鸟”,我们被放逐到这座孤单的岛屿,在最迷茫的年纪,横冲直撞,不知道会飞往哪里去。
我在高二的某个夜里突然高烧不退,天空像漏水了一般,正在下着瓢泼大雨。路都被堵住了,去不了医院,母亲在我身边坐立难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欲哭无泪,只好往春海家打电话,问阿嬷有没有什么可以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连试了几种方法,我的烧终于渐渐退了下来。就在母亲终于松一口气,刚准备打电话回去道谢的时候,春海浑身湿透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原来,他听到阿嬷接电话后,便头也不回地冒着倾盆大雨跑到了这里。他全身上下都溅了泥浆,鞋子早就不知道陷在哪个烂泥坑里了。母亲连忙把他带进来,帮他找干衣服让他换洗一下,他缓缓地经过我身旁,我艰难地撑起身体,扯出一个微笑告诉他,我已经退烧了。他这才放心地走进了浴室。
母亲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从那次以后,我和春海的关系一发不可收地好起来。我们念的是同一所高中,也说好,要去念同一个城市的大学。
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就算再好,在旁人眼里,我们也只是好朋友而已。
升学考试前的寒假,母亲做了一桌好菜,让我把春海和阿嬷请来家里一起吃。母亲在饭桌上有意无意说出一句——“你们两个考上大学之后啊,我和春海阿嬷就盼着你们找到好对象,然后找到好工作养我们咯!”
我想,春海把每一句话,都仔仔细细听在了心里。
那次吃饭以后,春海和我相处的时间慢慢变少了,我只觉得是考试要到了,避免互相影响,却不知道,那个比朋友还要好的朋友,正在主动地、默默地离我远去。
考试结束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春海了。
我去冰店找阿嬷,阿嬷却说,他考完试就出门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家。
我每天都会跑去冰店等他,可阿嬷总说,他还没有回来。
也许,是上天催着我们分离。母亲和父亲正式离婚了,分了一套房子在城里。母亲决定卖掉这座岛上的老房子,带我回城市。
成绩放榜后,我考上了隔壁城市的一所大学。
在离开的那一晚,我最后一次去了春海家。
“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的,其实他一考完就去很远的城里打工啦。前两天放榜,他只跟我说考上了,但是很远,也没具体说哪个城市。总之,春海这孩子从来没让我操过心,他现在也大了,我也不会追问他这些事情。”那天,阿嬷对我吐出真言。
我呆站在店里,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我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和母亲一起离开了这座小岛。
我的手上拿着昨晚阿嬷替春海转交给我的那本书,《孽子》,又想起阿嬷最后跟我讲的故事,那是春海的故事,关于他不能说话的故事。
我想,或许是因为他在初中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哥哥的死亡,也深知哥哥与爱人无法共同站在阳光下的悲痛,所以才会在母亲说出那句似乎饱含深意的话后,毅然地离我而去。
海风吹开书页,我看见春海,还有我自己,像这书中一只只被放逐的青春鸟,飞向了不知名的世界。
责任编辑:龚蓉梅
曾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