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区旧巷里的蔷薇又开了。
江阳路南校区是个老校区,老式的公寓楼以及纵横的旧巷都还在,七拐八绕后,在一座被栅栏围起的缠满爬山虎的黄泥砖砌楼北面一隅,有一幢毫不起眼的老平房,带着一个窄小的露天院子,院子里栽了株有些年岁的蔷薇,纤瘦又略显遒劲的枝蔓越过水泥瓦砌成的墙垣,从两扇镂空的石窗里钻出来延伸在外。初春,沉闷了整个寒冬后的蔷薇,枝节上开始冒出了零星绿意,几场细雨一下,嫩绿的枝叶赶集似的舒展开来,一日比一日繁密。天气稍暖,还寒的风抚了几番,花苞就偷偷地出生了。刚入五月粉色的蔷薇便缀满了枝头,在和风细雨中自在招摇。没有赏花行人的围赞,也没有成群的蝴蝶纷飞,直到灰扑扑的水泥地上落满的粉色花瓣被风吹散,春天也就渐渐从这场孤芳自赏的盛放中走远了。
一场花开,一场花谢,鲜有人知。
我刚升研二时,从市中心的文汇路校区搬到了这座老而小的路南校区,2019年春天,我散步意外遇见了这院蔷薇,此后便时常一人绕进这僻静的巷子里来,有时匆匆望一眼便走,有时蹲下身子呆一下午,然而屋门始终紧锁,我从未见过院子的主人,这蔷薇是生是灭好像皆要看她自己。我从春天的满眼繁花看到夏日之郁郁葱葱,再望到深秋的叶卷枝枯。
2020年1月下旬离校前我又拐了一趟蔷薇院,也不知凛冽的西风刮了多少遍,院子早已光秃萧瑟,地上躺着被风吹折的断枝残丫,花叶无迹,只剩下龟裂的枝干横亘墙头,干瘪的枝蔓缠扯着石窗,像是灵魂销尽徒留一具躯壳。时隔三个多月后返校,那几日扬城总是下雨,整个校区空荡清冷,出来闲走乱逛的只我一人,疫情期间在家时我便常在深夜想起巷子里的这院蔷薇。那些狂风暴雨的日子、落雪冰冻的日子,都还安然无恙吗?我还能看到庚子年的蔷薇花开吗?未等回想完,脚步已迈进了巷子,急切地去探望这久别的蔷薇。
如我所愿。她顺利越过了绵延深冬,生出的是满目讨喜的新绿。青翠的枝蔓沁着晨雨的湿润,一簇一簇地蓬在墙头,似是晾着一床新织好的锦衾,东风一刮,下一秒又仿佛要成为垂流的碧水瀑布一泼而下。只有走近细细察看,才能望见层层叠叠的新叶里藏着星星点点的淡粉骨朵儿。四月末五月初时这僻静的一隅就开满了粉色的蔷薇,墙里墙外一朵挨着一朵,一枝拉着一枝,随着路过的春风轻晃着窈窕身姿,烂漫极致。这是庚子年凛冬疫情渐散后蔷薇盛开的第一个春天,也是我几经周折选择读博后的第一个春天。望着这温柔馥郁的满院蔷薇,我忍不住湿了眼眶。
没有人知道,这院蔷薇啊,是我春天的念想,是我“春天的期冀”。
2019年这年的春,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有意选择读博,但无法逃避且容不得我逃避的一切都浮露了出来。尚未得到亲友的支持,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勇于遵从内心坚守己见?面对偏见与孑然一身的情况,我不知道是否能有信心统筹兼顾?忧虑未知与困难的恐怯,我不知道是否又能独自应对好物质拮据与精神压力?许多次我都一个人蹲在蔷薇院下,循环往复地犹豫茫然又循环往复地追问推翻,当时间一点一日从烂漫的蔷薇花丛中游走,也带着蔷薇的芬芳烂漫掠过了我的心头,把那些外加的重担和压力、那些周遭的质疑与反对……从心上一点一点地剥离、淡化、拂去。
草木本无情,怜者寄情思。花和人本无任何必然联系,只是我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满腔情思就都付与了它,已而看花即是人,思己便是花。
我想如果自己确是一棵树或一株花,或许就不需如何选择,只顺时生长。可惜我忘了,哪怕是一棵树又或一株花,也依然会有那些埋伏在四季里无法言表的胆战心惊。
所以,不管会不会有一次西风无情折断这些枝干,也不管会不会有一场寒雨彻底打落那些花苞,更不管会不会获得一场众人的瞩目与首肯,只要春归,这满院的蔷薇她都兀自去开得尽情,开得欢快,开得热烈。
比之于我,她是何其的聪慧。幸而眼下又一年东风起时,我忆起去年春天,那些往先的踌躇恐怯、茫然畏缩……都如清秋冷冬里凋谢的花叶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剩下的是与眼前这春日里的蔷薇一样满身明媚的劲头以及迫切生长的期冀。四时有常亦无常,坚持努力抽芽与展叶,认真盛放或凋零无一不是草木一生最认真的活法与最深厚的智慧。
人之生命何尝不似草木,四季分明又四季轮回,只要熬过每一种凛冬,下一个春都能给予自己再次新生的机会。生命长河的意义与精彩在于不刻意逃避任何一次冬杀,但也不去辜负任何一季春命,在这个过程里,能够与不确定性和解才能与不确定性共舞,我所要做的是在这四季轮回之中敢于拔节也敢于坚持,好好成长也好好盛放,接受独自花开亦能接受独自花落。
我起身,心想该回去看书写论文了,转身离开时看着这满院灿烂的蔷薇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是笑与这院蔷薇,也是笑与自己。
今年这个春天,照例寂寞无言,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春已到蔷薇院,春也抵达我的生活。
责任编辑:龚蓉梅
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学生 柏桦(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