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为什么有倒叙

    给低龄孩子读的童话，有时用一句“在很久很久以前”开场，有时简略一些，用“从前”开始，山上有没有庙，庙里有没有老和尚，老和尚领着小和尚做了什么，不仅要从头说，还要一清二楚。成年人给他们写的套话，很少用倒叙结构，怕把低龄孩子们弄糊涂了。

    现在你可以猜测，童话听多了的孩子，长大以后当作家，会不会一直不用倒叙手法？是作家自己有太重的童年情结，还是怕那些已经成年的读者，听不懂一个倒叙的故事？

    倒叙，是传统的讲述方式，有人讲故事的时候就出现了。

    比如坐在茶馆的说书人，面向他的听众，可能这样开始：我今天给各位说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胯下一匹马，手中一口刀，闯入敌营，杀敌无数，救出他心爱的邻家女子。这时听众们喊一声好，说书人就嘿嘿一乐，进入正文。如果听众们喊一声不好，这故事太滥了，说书人就微微一笑，换个故事。

    这种倒叙是一种互动，是说书人对听众情趣的一种尊重。毕竟是说故事给他们听，是要符合他们情趣的。这与现代人进电影院相似，你在进电影院之前，已经知道你今天看的是什么电影。即使那影片未必用倒叙来拍，但在观众那里，预先知道了主人公最后结局，再从头看那个故事，已经与观赏一部倒叙结构的电影，有了几分相似。

    倒叙和悬念时常放在一起，让人欣赏时更加投入，你说是不是？

    更早的时候有明清小说，倒叙用得很多，手法也很娴熟。

    比如，《红楼梦》里有个例子，莺儿和贾环掷骰子赌个小钱：

    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

    宝二爷输钱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了，前文没有写，于后文叙述相类事件的时候顺带说出，这就是“倒卷帘法”。这样一来，在对话中追忆往事，可以省掉许多叙述麻烦，读来生动有趣。这也在告诉读者，虽然有些情节没写出来，但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生活，一时不能写到之处，亦有各自的精彩。

    有评论者发现，《红楼梦》中有几个非常重要的倒叙。开篇对那块补天之石的倒叙，“原来女娲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随后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对贾府家底以及贾府主要人物，来了一个全面的倒叙。

    倒叙是一种游戏，出现在叙述者与时间的关联里。因为在叙事中，叙述者要打破事件的自然顺序，把它们重新排列。什么是倒叙呢，他的定义是：“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的追述。”

    请你思考一下这个定义。请你想想，一位作家要描述一件事，差不多都是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吧？差不多都是事后的一切追述吧？那么，不管他们是怎样认为的，倒叙是不是一个合理存在呢？

    前几天我和老友聚会，说到了大家都认识的几个人物。先说到的是他们现在活得怎么样了，要是引起别人兴趣了，再说到他们以前曾经如何如何。也就是说，他们在我们的头脑里，在我们的描述里，都以倒叙方式生活，以倒叙方式出现。这样一个次序，自然而然产生，半点也不违和。

    西方文学中，使用倒叙同样很早，并且频繁。

    比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从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争吵开始，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从忒拜城遭受瘟疫，俄狄浦斯调查原因开始。故事从中间开始叙述，需要追溯来龙去脉的时候，倒叙就成为最合适的选择。

    说远了要拉回来，回到当代的写作。2020年首版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以主人公找寻40年前丢失的婴儿这样一个故事作为主线，女作家迟子建用了中规中矩的传统写作方式：一个以顺时态的线性叙事为主干，中间时常穿插倒叙。倒叙是必要的，没有它就没有现实与历史、回忆的交织。

    迟子建的上一部长篇，2015年首版的《群山之巅》，倒叙用得更好。

    “龙盏镇的牲畜见着屠夫辛七杂，知道那是它们的末日太阳，都怕，虽说他腰上别着的不是屠刀，而是心爱的烟斗。

    只要太阳好，无论冬夏，辛七杂抽烟斗是不用火柴的。他的两个裤兜，分别装着一面拳头般大的凸透镜，和一沓桦树皮。”

    小说从一个屠夫开篇。第一章写了屠夫的现实生活，然后返回到他父亲半个多世纪前的生活，参加过东北抗日联军，后来娶了个日本女人。接着叙述屠夫和媳妇收了个养子，养子长大后几次入狱，这一章结尾时杀了养母，逃走的路上强奸了同镇的一个侏儒女子。下一章先写侏儒女子的现实生活，再返回她父母结婚的年代，从头叙述。这一章结尾时再勾起下一章的出场人物。

    一个故事牵出另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留有伏笔或铺垫，环环相扣。这部小说的17章都是这样，全用了倒叙。

    “对这样一部描写当下，而又与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纠葛的作品，哪种形式进入更适合呢？我想到了倒叙，就是每个章节都有回忆，这样方便我讲故事，也便于读者阅读。”迟子建说，“因为故事的内容比较丰富，要做足铺垫的话，二十万字是远远不够的。而我用倒叙的方式，就能很自然地把每个人物的历史和过往叙述出来，让人物在进行式当中，每个章节都有回溯，互相勾连，历史也带了出来，却又发生在当下，每个故事看似独立，但其实如你所说的，一环扣一环。”

    东北边城的数十个人物，三代人悲欢，野草一样卑微又坚韧。他们的命运对应着小说结尾那句话：“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

    现在进入写作练习环节。

    其一，在对比中阅读。

    找到迟子建《群山之巅》，随意阅读几个章节。对比一下这部小说与古典小说《水浒传》的相同与不同。

    二者都是写到众多人物的长篇小说，每个人物都从头写起并不现实，倒叙是不可避免的，用起来还很方便。

    《水浒传》是世界上第一部成熟的长篇小说，其中大量倒叙都已经成熟。而《群山之巅》有意安排每个章节的倒叙，用于小说构思，是一个为了倒叙而倒叙的成功范例。

    其二，掌握顺序与倒叙转换时的技术手段。比如《群山之巅》第一章，由顺叙变为倒叙，要有必要铺垫：

    “雪藏在岁月之河的斩马刀，并没有伤到辛开溜说的白蛇，可还是在冰消雪融时节闯下大祸！

    这事还得从辛七杂的养子辛欣来出狱说起。

    而说辛欣来，不得不说辛家复杂的家史。”

    其三，找出一篇你用顺叙完成的旧作，把中间靠后的一部分提出来放在前面，改成一篇倒叙作品。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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