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水叔家

    面对池塘，背靠南山。一幢孤零零的楼房，矗立在我家东边三百米的地方。

    楼房不小，三间两层。最西边的前半间为厨房，饭菜的香味不时飘逸。后半间为卧室，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木柜、几把竹椅。还有一扇后门，紧接菜园，几丛蜀葵迎风招展。中间是客厅，四方桌，太师椅，宽敞大气。东厢房则是一张楼梯，一台石磨。紧贴东厢房的，还是一小间矮房。内设猪圈和厕所，臭气熏天。

    那就是水叔家。小时候，我去得最多的地方。

    水叔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飞与我同年，小儿子赓比我小三岁。在村里，我家隔壁还有一个女孩叫眉，与赓同年。但我与眉性格不合，在一起玩时往往以吵架告终。后来，双方大人都禁止两人在一起。于是，我就常到水叔家，找飞姐与赓弟玩。赓弟自小聪明，踢球，敲棒，踢瓦片，无一不会。我们常常在水叔家西边的小晒场切磋技艺，天天进行竞技运动。

    在水叔家，我学会了劳动。在家里，我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即使母亲忙到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我也不插一下手。可在水叔家，就乐于帮大人干活。其中帮得最多的是磨粮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石磨是常用的粮食加工工具。磨米粉、磨小麦粉、磨玉米粉，几乎每天都用到它。全村三匹石磨，两匹石磨在我家隔壁的堂楼，我与眉和才三家公用。还有一匹，放在水叔家西厢，体积较大，磨起来较重。

    一天，我去水叔家，见水嫂在碾玉米，飞姐和赓弟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也推着石磨，一圈一圈地走。看那样子，跟那时“牵狗卖狗卖鲵鱼”的游戏一样，非常好看。我就跑过去，拿起磨棍，装进石磨，也跟在他们后面推了起来。石磨吱吱呀呀唱着歌，轻快地转动。三个孩子说笑着，忘记了时间过去。玉米磨好了，我的脸上有了汗水。水嫂用毛巾擦去我脸上的汗，露着门前牙笑着对我连连称赞，“力气有几斤了，能帮婶婶干活了！”说得我害羞地低下头去，往好奇地瞪着我的一只公鸡踢了过去。她最后嘱咐我说：“你不能太累，你妈妈知道的话，要骂的。”她知道，我母亲四十得子，对我宠到什么程度，担心着我干活的事被母亲知道。当时，我很兴奋，因为从来没有人表扬过我能干。那一年，我八岁。

    水叔是退伍军人，大队民兵连长。每年除夕，大队总要来一群人，敲锣打鼓，将慰问信送到水叔手中。在我眼里，水叔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人。他家有好几本好看的书，书名为《东海民兵》。封面是背着枪的民兵，女的或男的，英姿飒爽。里面还有几张打敌人的插图。我在他家，翻阅了好几遍。水叔识字，见识广。我很喜欢待在他身边听他讲“大话”（故事）。尤其是在我们磨完麦子或米粉的时候，他定会跟我们讲一段。水叔平时讲话有点结巴，可讲起故事来有声有色。那时，他讲得最多的是《说岳全传》。那情景至今依然清晰。西厢房里，后门大开，柔和的光线流泻进来。水叔坐在木椅子上，我们三个小孩坐在小竹椅上围拥着。他将金兀术说成“金恶贼”，讲到岳飞出场，便“马前张保，马后王横”。讲《枪挑小梁王》，波澜起伏，一环紧扣一环，将张邦昌、宗泽等人的形象描绘得形神兼备。我将听故事当作一天的功课，天天和飞姐赓弟一起缠着他讲。不知不觉中，我会把水叔当岳飞，赓弟当岳雷。自己最想做的是牛皋，福将，还能抓住可恶的金恶贼。青涩的时光便从岳飞到岳雷，从杨再兴到牛皋，渐渐流逝。

    水叔家有秘密的东西，是一般人没有机会看的。我与飞姐赓弟混熟了，他们就偷偷地拿出来给我看。“你要保证不说出去！”拿出来之前，赓弟叮嘱了好几遍。

    东西就藏在木柜的一个梳妆盒里。简单地说，那只不过是一本相册。里面有水叔当兵的照片。有水叔的戎装照，手握钢枪的。有战友们的集体照，个个英俊潇洒。水叔在其中是最帅的了，让人根本无法跟当下皮肤黝黑，脸上还有许多抹不掉的小凹陷的联系起来。

    相册最后一页的两张，是我未见过的。几个男的，脸上依稀有些淡淡的胭脂红或草绿色，一律戴着插两条山鸡尾翎毛的古怪帽子，穿着古怪的衣服，手里拿着古怪的武器。还有一个女的，苍白的脸，眉毛修长，眼睛很黑。当时我不懂它们的意思，却总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在心头。尤其是那女的，跟我见到的同学和同学的姐妹们都不一样，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此后，每到水叔家，我总要变着法子让赓弟拿出相册给我欣赏。在透明的光线下，时间静止了，空气洁净得如同不复存在一般。我装模作样地一页一页翻着相册，心早就神游在最后一张。翻到最后一页，我曾试图将照片从透明纸里拿出来，仔细观赏，可马上被赓弟拿了过去，说是拿出来要弄坏的。像吃饭只有半饱的样子，让我总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后来，我们看相册的事还是被水叔发现了。水叔没有生气，反而当起了义务讲解员。他说，这两张是古装戏的剧照。一张为“关羽守荆州”，一张是“孙权招亲”。其中的人物有周瑜、关羽等，那女的便是“孙尚香”，孙权的妹妹，后来嫁给刘备的。

    上初三那一年，水叔搬家了，住进了岭西的大村庄。我常光顾的那幢房子被拆除了，不久平整为菜地。如今，水叔已是年近八十的老人。飞姐在城里谋生，少有见面。而赓弟劳累过度，早已长眠地下……

    唯有一塘洗尘水，清明不改旧时波。每次到废弃的老村，我总要凝望一下那一块菜地，想象水叔家曾有的温馨。

浙江浦江县第二中学教师 朱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