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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6月0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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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写文学回忆录

肖复兴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06月01日   01 版)

    从本质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回忆录,都是人生自传的一种写法。按照心理学家的研究,所有的自传,无不包含着自我辩护。也就是说,读者要想从自传中看到完整而真实的作者,以及作者所生存的真实世界,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拥有充分联想力和丰富想象力的作家、艺术家的自传,或他人为其所撰写的传记,是最不可信的。因此,一般,我不大看人物传记。

    法国作家纪德写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中,有这样一段话:“好多年间,我一直朦朦胧胧,莫名其妙地相信,在现实之外,在日常生活之外,在公认的生活之外,存在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另外什么东西。”我知道,他是在说文学,其实也是在说他的这本自传。所谓“说不清的另外什么东西”,指的是文学,也指的是自传,或曰回忆录。这便是文学回忆录与自传或其他人生回忆录最大的不同之处。自己同样的一支笔,写作文学作品时,是在写那些“说不清的另外什么东西”,如果一切都说得清了,便不必再需要文学了;写作自传或文学回忆录时,是在诠释写作中那些“说不清的另外什么东西”,或者说力图让那些“说不清的另外什么东西”,使之能够略微说清一些,看清一些。

    因此,相比真正完整的人生回忆录或自传,文学回忆录稍微好写一些,它不过是构筑人生与文学迷津渡间的一座小桥,或一叶扁舟而已,在觅无寻处中寻得一点来路与归处。文学已经替你的人生删削大部。它可深可浅,可以用文学做人生的掩体,也可以借人生做文学的注脚。它可以以人生触摸文学,也可以借文学解读人生。它以文字为璎珞,在虚实之间勾勒出内心的一部分独白或旁白。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作家。我写作,源于自幼的喜爱,便如同树木的年轮自然而然地刻进树木之中,并非有意地雕刻成漂亮的花纹以悦己或悦人。我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稿费,如果没有地方发表和出版,我还会不会继续写作?或者说,还会不会保持一样的热情写作?我会肯定地回答自己,还是会的。我最初写作的时候,没有稿费,也没有地方发表和出版,那时候,在北大荒的猪号里,四周被一片荒原包围,我不是依然非常快乐、非常执着地写作吗?用一支从北京带来的英雄牌钢笔,用一瓶在北大荒买到的鸵鸟牌纯蓝墨水,在一个学生写作业的横格本上写下最初的文字吗?

    写作本身,是快乐的,是为自己的,是为自己内心的,并不是为稿费,为出版,为评奖,甚至是为读者的。这一直是我非常幼稚却执着的想法,写作方才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平凡琐碎,不可或缺,如同农人日复一日的农事稼穑,伐薪猎山。我不敢说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没有那样超拔的气度和理想,羞于这样的大言不惭。

    如果从我读初三时写下的第一篇文章《一幅画像》(1964年收入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我和姐姐争冠军》一书)印成铅字算起,我的写作生涯已经56年;如果从我在北大荒猪号里写下的散文《照相》(刊发于1972年《黑龙江文艺》复刊号)算起,我的写作生涯48年; 如果从我返城回京写的小说《玉雕记》(刊发于1978年第四期《人民文学》)算起,我的写作生涯42年。年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起码占有人生大半。在这样长的写作生涯里,我是幸运的,因为我获得过很多相识与不相识的人无私而真诚的扶携相助。独木不成林,没有这些人,便没有我的文学,也构不成我的回忆。

    因为缺少宗教的传统,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们一直有意或无意地规避或剪裁,我们更缺乏明晰的忏悔意识。我们的回忆,便显得十分容易,顺风顺水,轻舟万里,畅快而惬意。我们更多愿意书写过五关斩六将而鲜有走麦城,甚至愿意为自己头顶频加枯萎的桂冠,将泥沼烂泥塘抒写成席梦思软床。所以,肖斯塔科维奇在写自己的回忆录时,开宗明义道:“追忆往事,十分困难;只有说真话,才值得追忆。”他讽刺那些“说谎像见证人一样的”人和他们的回忆录。

    这应该是回忆录的基本准则。或许,我做不到,但我应该努力。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回忆录《剥洋葱》中第一句话说:“用第三人称把自己伪装起来,这始终是一种诱惑。”我以为,格拉斯说的是自己,也是对这种回忆录的一种警觉和戒备。所以,他才能够在这本回忆录里,不用置之度外的第三人称来遮掩或回避自己,层层叠叠剥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有意或无意忘却的事情,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颤动于心。以致他甚至这样说自己:“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事,难为情咽下肚的事,不断改变装束的秘密?还有什么像虱子卵粘在阴囊毛上?千言万语回避的言语。思想的碎片。让你隐隐作痛的事,依然隐隐作痛?”

    是的,这样很难,我根本做不到。纪德在他的自传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回忆录永远只能做到半真诚,不管你多么关心真实,因为一切总是比你说出来的更复杂。”我这样要求自己,即使只能做到半真诚,也要尽可能真诚地面对自己,面对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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