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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群丘环绕的山城之内，有这样一个模样的司机是不常见的事情。倒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怎样温文尔雅，而是被他载过的乘客，总是会惊诧于其埋藏在岁月眉眼中的舒缓气质。
他此刻正载着一对小情侣前往火车站，男的动不动就瞟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后视镜里边看着便像是阵无声的催促。而女的见其男朋友如此模样，便焦急地问：“师傅，可以再快一些吗？”
后视镜中把着方向盘的男人四十出头，戴着方框眼镜，虽有着颇为浓密的一字眉，但在他脸上却并不严肃。手上的皮肤有受过灼伤的痕迹，面上也藏着一片痘印。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弧若有若无的浅浅微笑。
他身上没有那种山城司机共有的一味豪放，皮肤的颜色接近病态的苍白，好似细枝在大风中一般柔弱不堪。他也没有出租车司机共有的一味健谈，话题总需要别人挑起。
“快了。”
听闻女孩子的催促，司机看了一眼车上的时间，回答的云淡风轻，语气中充斥着像棉花般松软的温和。
将小情侣送到火车站，已是山城的半夜，站外只有灯火伶仃，还有依旧在站口守候的出租车司机们。
他下车为小情侣拉开后门，又回头望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
“三站台在进站左手边二楼，要上楼梯。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来得及。”
小情侣闻言，皆是愕然。
“师傅，你怎么知道？”
他虽在驾驶座上不动声色地开着车，但却对乘客的话语言谈格外留心。倒不是窥探什么隐私，那些说不开场的私事，他自会在心中滤过。
“杭州是个很静美的城市，小伙子，你若有空，可以多去西湖旁边的山上看看。”
司机说这番话时，是对着那个青年说的。在对话中得知，他要去杭州，她则留在这个山城。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书。
那个肤色苍白的司机挥别小情侣，回首望向身后的群山。
这就是他选择出租车司机这个行业的原因。
能够借他人之口，走向别的地方。
年过不惑的他，或许已然不惑，又或许仍在困惑。但不论如何，旁人总是在困惑的，尤其是那些身为同行的出租车司机，他们不明白，为何像他这样体面有涵养的中年人，要选择做出租车司机。旁人在猜，众人在疑。但原因只有那些主动问起的乘客知道。
事情的真相往往只像流水下头盖了一层布那样简单。他不是这个山城的人，而他来山城的原因，是为了他那个如今已然亡故的妻子。为了追随爱情，这在上一辈人的眼中如此荒诞不经的话，就是他这一生的谶语。
他回到家，开了门，十二岁的女儿便冲上前来抱住她。
他脸上那抹永驻的浅笑，前半生是给他的妻子的，后半生是给这个幼小的眼前之人的。
如今，他的妻子死在一场当地山洪的意外，母亲年老体衰，已难自持。他便打算，这辈子再也不离开这座山城了。
是不是家乡又何妨呢，一生挚爱的三人都已群聚于此。
“琮琮。”他低下头，眼中满是爱意，“爸爸给你买了汤圆，快去洗手。”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男子一口一口地给女儿喂芝麻馅的汤圆。屋外寒风凛冽，却全然吹不进这一栋陋屋。
“爸爸，我今天学到了一个新单词，w—i—s—h……可是，我忘记是什么意思了。”
“wish，是希望。”他轻声念道，“你，还有妈妈，奶奶，就是爸爸的wish。”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快了。”
……
他将女儿哄睡，瞧了一眼身旁年老却眉宇慈祥的母亲，合门而出。
他还要去火车站接单。
他当出租车司机七年以来，也只接火车站的单子。因为那儿的人或来或去，都往复在五湖四海。在他或许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他和妻子，在她生前，曾经有过一个诺言。那就是将来富裕之后，一定要携手踏遍这个国家的炽土。当妻子询问为何是这个国家时，他说：“这片土地上的河山如此壮美，未曾亲历，岂愿再涉远洋？”
从西域炙热的沙土，到东极滔天的浪花；从北境酷寒的冰雕，到南疆丘壑的葳蕤。匍匐过这道馆林立、万仞崖壁的巍峨泰山，踏青时那山湖点缀、静影沉璧的宝石流霞。行人口中所至的地方，就像一幅幅硕大而又鲜明的画卷，在尘世的逆光中完美显现。
如今，身边之人已不在。梦想或许已被永久搁置，但向往大好河山的心，却饮冰难凉。
火车站那来来去去，奔赴彼方的人，就是大好河山的亲历者，因之，搭载他们，从他们的言谈之中，便好似置身那些地方。
“快了。”
他抚着仪表盘旁那张黑白照片的脸，照片上是一个女人。
原本要搭载客人到凌晨三点的，今日却早早完毕了任务。因为每年的今日，他都要去做一件神圣的事，去一个神圣的地方。
他捧着一束裹着白菊的艾草，驱车独自上山。在山麓的某一处凹槽，静静地将花草放下。
群山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缄默的居于群山一角，用他苍白的面颊温和地看着她。
日出那刻，整座山都响彻着歌声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座山是他妻子亡故的地方。
在他的视界里，那是一座很高的山峰，是一座高得望不到尽头的山峰。
日出时分，金阳似火，照在了他的车上，洋溢着像彩虹一般的绚烂。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学生 毛凌硕（19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