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日,我在安徽潜山学习,有幸与青年作家张扬成为同桌。窗外朔风渐起,大雪纷飞,而窗内灯火明亮,三五好友,正热烈地讨论着某个文学话题。
张扬总是能将讨论引向深处。话语间,他开阔的阅读体验和惊人的知识储备让我感受颇深。同时,他的态度总是严谨而谦逊的,与他的名字极不相称。归来后,我写下一首诗赠予他。大意是,期望我们能够真正地和写作抑或生活握手言欢,实现和解。
后来读到张扬的散文集《抱琴》,我才发现他早已在字里行间得到了释然。浮华尘世,他抱着热爱,也审慎地保持着距离。说到底,张扬是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的作家,不乏“进亦忧、退亦忧”的人生态度,也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脱。除此之外,我觉得张扬的文章有“霜雪气”,可谓霜雪文章。
张扬直接写霜雪的文章其实不多,但这种“霜雪气”是由内而外的,好像张扬的笔管里流淌的不是墨汁而是寒冽的冰水。“霜雪气”,从外说,是指张扬行文冷峻,删繁就简。喜留白,喜短句,喜用苍茫色调。从内说,这种气息其实是张扬老成持重、厚积薄发的秉性。
单说开篇《雪为友》——“过山冈,少年掌击松树,树枝积雪簌簌散落。”文中少年拎着木桶铲雪,见雪欢喜雀跃,本应是青春葱茏的光景,但读者观之,像是手捧一帧泛黄的黑白照片。而后写雪夜访戴,写湖心亭看雪,写青年胡适,最后写十九岁的木心。正当此时,文章戛然而止,以一记豹尾直击人心——“又过些时日,乌镇飘起细雪”。
这是一篇妙文。文中人几乎全是曾经那个少年,但细细读来,又觉得青春易逝,心有郁结,一种天地苍茫、渺无可依的孤独感油然而生。读罢此文,渐觉眼前的文字慢慢地落了层细雪。曾经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为积重难返的中年,在雪地里踽踽独行,但那一行行清晰可见的脚印,印下了走向春天的历程。
《霜景》一文和写雪的文章不太一样。先说不一样,《霜景》篇名看似冷峻,但生活味十足,有烟火气。方言俚语巧妙地化用在段落中,让人感到亲切、温暖——“伢子,有好吃的了!”而铲白菜、挖山芋、偷甘蔗等情节,生动地还原了乡村生活的质朴和宁静。除此之外,文中多见暖色——“结实的柿子红亮起来”“天地间,有红通通的太阳”……可见,张扬虽然文风凛冽,但他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再说一样。开头一段,写尽了秋意,“瓦片上,枯黄草叶上,田地里的土块上,蒙着一层白白碎碎的东西。”写景状物,直指人心。二三两段显示了张扬很好的古典文学修养——“霜雪气”其实就是古典的美学,有传统的气韵和古老的乡愁。张扬最厚重的作品,还是抒写两个故乡的作品,一个是物理意义上的出生地,即皖西南的枞阳,是桐城派的故乡,有“文章甲天下,冠盖满京华”的盛誉。另一个是精神意义的家园,在书斋里。张扬坚持纸上返乡,与古人对话,与书籍为友,是为书痴。他在《藏书说》里提到,“藏书人如带光环。”
霜生平野,雪落寒塘。张扬的霜雪,是浸润在字里行间的。人间冷暖,在霜雪中得到融化或升华。《草木》篇有“冰雪融入地里,水自天上至地下轮回”,《三河写意》篇有“三河经年已久,如耆宿,眼神里藏有风霜”——读至此,已经无关霜雪,无非是万物轮回,世事流转。所以,哪怕不写霜雪,也是寒意渐生,冰凌萧索:“冬日之景,树大多寒枝零叶”(《大潜山房》);“去乌镇时,一路秋雨绵密。水墨烟雨中,清凉入骨沁心”(《风啊,水啊,一顶桥》)。
雪落淝水之日,李敬泽先生受邀讲演《咏而归》,赠予张扬一帧“玉精神”。玉是极寒之物,类霜雪,但又色泽温润。《抱琴》后记里说,“人生贵在平常,守常或许可以固正扶本,做到表里如一温润如玉。”这正是张扬为人为文的初心。
读完霜雪文章,我在想,等冬日里大雪降落,覆盖了城市和乡村,也许还有那么一个人,他怀瑾握瑜,抱着一把古琴,正走在访我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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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