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重庆北碚的火车站旁,周遭没有什么商铺,穿过逼仄狭窄的小巷子,在一群低矮灰旧的水泥左边,那个五颜六色的小建筑,就是幼儿园了。
起初,我被安排到了一个全是正常孩子的中班。刚进门,小孩子挤成一团,围着我喊姐姐,小手拽着我不放,让我讲故事,让我抱。
窗外碧空万里,屋内都是快乐和热情。
不一会儿,老师发出命令,让中班的小孩子都去上厕所。他们被命令着每间隔一小会儿就去上厕所,整个班排成一列,像一列已设定好间隔时间,随时准备发动的载货火车,到达厕所的另一端就要卸货。这是一条早已被规划好的轨道,一旦路线偏移,就会被拎出来批评,孩子们机械般走,然后回。
好像小孩子的世界里,上厕所不是需求,而是要求。
后来,我被一个老师喊出去,让我全程照顾可可。
我问老师:“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地方吗?”
老师说:“给他正向引导就行。”
我看着这个小男孩,面相可爱,却眼里无光。两眼总是盯着别处,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可可他似乎不太能听得懂指令。老师告诉我,我需要整个上午都带着他,现在先协助他跟着中班的老师上课。注意对他说话要简单点,不然他听不懂,同时要对他严厉点,不然会被他牵着跑。
其实,我还真的挺想被他牵着跑。别的小孩子都主动要抱抱,而他,都不愿意我碰,更何来牵着跑之说。
我去牵他,他挣扎,甩开我。
一次。
两次。
三次。
我只好作罢。
我俩一起到中班的时候,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看到了我,都跑过来冲我说:
“姐姐!姐姐!别带可可,他可讨厌了!”
“对对!他可笨了!”
“他老是捣乱!”
“还不听老师话!”
“他一点都不乖!”
“什么都不会!”
小孩们一脸嫌恶地盯着可可。
而这时,可可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两眼盯着别处。现在他在想什么呢,有没有听懂别的小孩说的话,我不得而知。
其实不是的。他很乖,他不哭不闹,他不争宠爱,甚至不提任何要求,可能只是不太懂我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我没想到,原来被人误会,不被理解,不仅是在成人世界里,白纸般的孩子世界也这样。
我冲着她们笑,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可以这么说哦,姐姐我喜欢他哦。” 这时候,可可流了鼻涕,我给了他卫生纸,“擦擦小鼻子”,很开心他听懂了。擦后我让他把卫生纸给我,他又乖乖地递给我。我一时没找到垃圾桶,于是顺手装进了自己的衣服包里。
这时,中班别的小孩子开始做操了。
小孩子喜闹,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你撞我,我碰你,一边打玩,一边把操做完了。
起初可可不做,别的小孩子都不跟他玩。我站在他背后,抓着他的手,努力跟着节拍一起动,突然心里发酸,开始落泪。
教室陡然分成两边,小孩们在那头,我俩在这头。
我觉得孤独,觉得难过,山河美好,却无法和他共享;
我感到无力,感到不甘,人间险恶,不曾眷顾他分毫。
我慌乱地在包里找卫生纸擦眼睛,突然想起,这是给小孩擦过鼻涕的,但也浑然不觉得脏。
上午志愿活动结束,我赶公交回学校。我遇见了我的那个小孩。我叫他,他没反应,抬头一看,发现他身后站着他妈妈。
他妈妈听到刚刚我叫他,于是对他说:“叫姐姐。”
可可抬头看我,他盯着我的眼睛小声道:“姐姐。”这是他第一次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不”以外的话。原来我们小孩是能够感知和听懂的。
我转过头对着她妈妈说:“小孩子今天上午在学校很乖的哦。”
阿姨难为情地说:“都六岁半了,还在继续读着幼儿园。”
我回复阿姨:“其实还好呀,里面有个小男孩七岁半了呀,而且可可其实很聪明的哦。”
小孩子眼里没有的光,此时此刻,我在他妈妈眼里,看到了。
我没有撒谎,也不是单纯的安慰。在早上一个中班做操的环节里,可可站在最后一排,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发现他可以透过镜面示范区分左右手,从而做应该做那一只手,而别的小朋友却只是单纯地机械重复。
或许正如一位脑科学家所说,自闭症儿童不是缺乏同理心,而是比常人学习能力更强,有超敏感的感官,记忆力和情绪系统难以协调。对他们而言,他们是生活在信息裹挟的环境里,为了减轻负载而选择逃避。
我言罢,看到了他妈妈已红的眼眶。
她问我:“真的吗?”
我点头。
可我不忍心告诉他的妈妈,幼儿园里没有小孩子愿意跟他玩;不忍心告诉他妈妈,幼儿园里他不听老师说话,总是喜欢躲在电视机的背后,独自站着;不忍心告诉他妈妈,小孩子的未来,或许真的很难。
分别前,他妈妈让他给我说再见,他挥挥手说拜拜,我顺势牵了牵他。
这次,他终于没有甩开我。
下午志愿活动,我到得特别早。
一个小男孩先来,约莫五六岁,我也难以辨得真切。陪同他的是一个老者。这孩子先天性智力发育缓慢,我努力想要跟他沟通,但发出的一切声音他都置若罔闻,仿佛我从未开口。
后来送他上学的老者要走了,我问:“你是他奶奶吗?”顺势抱着小男孩要他跟奶奶说再见,然后挥挥手,示意小男孩跟我一起做。
小孩子不言语,挣开我的怀抱,面无表情地跑开了。
接着老者平平淡淡地说:“我是他的妈妈,老来得的。上了这么多年幼儿园了,还是连拜拜都不会做。”
那一刻,我想从世界上消失。
尤其是听着她平淡且没有起伏的语气。她好像都不难过了。到底这是经历了多少,才充斥着妥协的平铺直叙。可此时的我,难过极了。
我发不出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面下雨了,老者未打伞,投身雨中,脚步匆匆。
一天结束后,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望着窗外,胸口堆积了好多无处释放的苦闷,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在想那些小孩子,在想他们的父母,在想健康与疾病,还有活着的意义。
公交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我的难过也一同在摇晃,于是我拿出手机写了一首算不上诗的文字:
你指着天教我认
是小鸟
我知道那是自由的向往
你说远方花开了
不是的
那是春天在燃烧
起风了
你让我添衣
可灵魂正好在奔跑
我不懂
我想出去
你让我
不许动
我想要它
你却说
不可以
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为什么就阻止我一个人呢
为什么呢
我们只是
想的不一样
没有什么
大不同
我满脑子都是可可在课堂上、在操场上没来由地重复大声叫喊“不对!”“不对!”“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语气严厉,像极了在谴责,也像极了大人在制止小孩子错误行为时所发的怒火。
而这到底是不是曾经别人对他所说的话,我不得而知。
现已是盛夏,公交车内人头攒动,侧旁的窗户没关严实,风很大,我突然好冷。
这一天的志愿活动就结束了,那些孩子的未来,还好长。
或许生来健康,本就是福气。很多人只是因为自己或身边人都健康,从而忘记了健康原是上天的馈赠。毕竟有多少人,生来有憾;又有多少人,半生顺遂,人至中年却大病一场。我们应该学会谦卑,因为我们以为的每一种平凡,其实都是莫大的恩赐。
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不能说孩子们不幸,我应该说,是我们太幸运。
他们是早晨九点钟的星星,不能因为此时太阳太光亮,疏星几点未可见,就否定了他们的存在。也不能因为他们的不言语,不亮,没有温度,就忽视他们。
有光,当然有。
只是稍微迟了一点,在夜晚,在人静之时,在我们寻不到的地方。
(文中均为化名,包括中班、小班以及自闭症儿童可可。)
特邀编辑:董学仁
西南大学学生 唐培群(2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