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无法想象那一个夜晚,高傲的父亲是如何为了女儿而舍弃膝下的黄金的。母亲紧紧搂住阿林,让她别出声,因为这是一个父亲在孩子面前想保留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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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最先知道“一棵树”是在大学看三毛的《如果有来生》中看到“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当时看完,阿林深深震撼到了,因为当时阿林正迷恋的热门韩剧《蓝色生死恋》中女主角恩熙就说“下辈子要做一棵树,因为树永远站在那里,不用分离”。阿林不想做一棵树,不想永远待在这个小城市。阿林想做一只风筝,一只可以飘离这个小城市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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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夜自习后匆匆赶到了烧烤店,店老板穿着背心正站在烧烤架前烤着羊肉串,那露出小指粗的大金链在火光中闪闪发亮,这点亮刺着小林的双眼。曾经,她的爸爸也戴着这样的金项链,只是后来他爸爸破产了。看着那一大盆灰白色的洗碗水,阿林叹了一口气:往事不堪回首。老板勒了勒皮带,其实皮带都捆不住肚子了。阿林瞥了一眼,随后鄙视极了,却不得不拿起一个个盘子开始洗刷。阿林是来这夜宵烧烤店做小时工的,洗碗洗菜一个小时五十块。这是她每个月生活费的来源。
烧烤店的盘子要比其他餐饮店的盘子难洗得多,油腻加上烟熏火燎的使得油垢十分厚重,常常要用力刷洗才洗得掉;而洗烧烤店的盘碗的洗碗水,不止得加超剂量的洗洁精,还得加碱水,不然盘碗都无法洗干净。寒冬腊月阿林的手泡在化学水里一两小时,每次洗完盘碗洗完菜回学校手都在第二天自动脱皮。四年大学下来,阿林的手早已经是“脱胎换骨”。她不敢在同学面前展露这一双手:指甲微黄,满是裂口,满是褶皱,并不光滑,略显粗糙,甚至还有茧子凹凸不平。没办法,阿林早在四年前第一次在这烧烤店结束两小时的洗碗后就认命了,这份洗碗的小时工附近没有大学生愿意做,一来是烧烤店空气不好,二来是这洗碗水确实伤皮肤。但是,对阿林来说这份小时工确实工资最高的。四年前,刚刚大一进入校门的阿林面对口袋仅有的十元钱,她妥协了。伤皮肤跟饿肚子相比,她选择前者。这一妥协就是四年。终于,大四了,阿林要毕业了。
阿林边用力刷着盘子,边想着:终于可以摆脱这洗碗水了。今天下午,她面试的A集团已经通知她下个星期去实习。阿林整个下午内心都是激动的,只要顺利通过A集团的实习,她就可以进入A集团,成为正式员工。这样她就可以永远离开这座城市生活在B市,就可以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家庭。这样她就可以实现从小的愿望:做一只风筝,一只可以飘离这个小城市的风筝。想到离开这里,离开家庭,阿林的嘴角带着笑意的。此刻,她连洗碗出的力气都比平时大,她内心是抑制不住喜悦的。外面寒风刺骨,此刻这洗碗水是冰冷的,但是阿林似乎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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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在阿林高考前一个月,她的爸爸投资失利破产了。祸不单行,她的妈妈在被债主追债时候不慎摔下楼梯,伤到颈脊椎,虽经及时治疗,但是病情还是没有根本好转,一点儿重活也不能干了。阿林父亲卖房卖车都无法还清债务。没办法,他们只能连夜搬离到爷爷奶奶的老房子居住,从前的富有之家突然变得家贫如洗。面对突然踵决肘见的家庭,阿林的父亲选择自暴自弃,整天喝闷酒,母亲干不了重活每天以泪洗面。
当阿林的高考成绩下来,学费和生活费让母亲十分为难。她跟阿林商量着不读大学了,阿林半晌无语,就直直盯着母亲,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毫无和解之意。阿林的眼神让母亲心里发毛。
过了很久,阿林缓缓开口,声音很低,低到母亲得用力倾听。阿林很平静地说:“从初中开始我的愿望就是远离你们,你们总是吵,每天吵,我听腻了,听烦了。吵吵吵,终于把所有吵没有了。如果不让我读书,那你们就永远见不到我。”阿林的眼底充满了愤怒,母亲直勾勾地看着阿林,突然跌坐在角落里。一旁的父亲冷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紧紧盯着这一对母女,半晌说了一句:“我会让你有书可以读的”。
父亲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他拿着一叠钱放在阿林面前。父亲抽出一根烟,慢悠悠地把打火机拨出跳动的火苗,然后点燃一支细长的烟,吸了一口接着深呼吸,缓缓对着阿林说:“你只能选择本市的学校读,学费有政府补贴比较便宜,其他城市的我没办法。这是你的学费,但是没有生活费,你边读书边打工吧!”阿林捧着这一堆钱,冷笑着说:“一个月前,我以为我能够逃离你们,去其他城市。人算不如天算,你破产了,最后我还得待在这个小城市,还得面对你们。”阿林狂笑着,那笑声从她那瘦小的胸膛里冲击而出,父亲听着女儿的笑声,继续抽着烟,他沉默着。半个月后,阿林离开了家,到离家不到十公里的大学读书。
那一个早上,淡蓝色的天空洁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淡淡的颜色一直延伸,蔓延了整个天空。阿林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母亲站在旧得发黑的门槛上目送着女儿决绝的身影,泪水又不自觉地流下来。
阿林坐上公共汽车,太阳全暴露出来了,红光四溢,把整个世界照得通亮。阿林很是欣喜,终于离开家了,即使以后的生活是边读书边打工,但是她不想再面对从前那个强势高傲现在只是酒鬼的父亲,还有那个从前只会歇斯底里跟父亲吵架现在只会哭泣的母亲。阿林在阳光中笑靥如花。阿林离开家之后,在亲戚的帮助下,父母在菜市场做起了卖菜的生意。虽然能自给自足,但是加上欠的债,每个月下来根本无法再存钱给阿林做生活费。四年下来,阿林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寒冬腊月双手泡在洗碗水里,阿林也认为自己逃离家庭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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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了,四年来,阿林这是第九次回家吧!如果不是要拿户口本去B市办理临时居住证,她根本不会选择回家。母亲听到女儿要回家,跟着父亲早早收摊回家。父亲坐在竹椅子上吸烟,母亲倚门而望,盼着那个身影出现。
阿林从公交车下来,摸了摸自己粗糙的双手,双手的皮在寒风中摇曳。阿林狠心扯下一层皮,她想她再也不用去烧烤店洗碗了,刚才跟那个胖老板结完账,她潇洒地走了。扯下来的皮随风吹走了,阿林下了车,走进长长的小巷。昏暗的路灯下,寒风随着树影,伴着残枝,交错晃动。
夜太深了,深得让人摸不清方向,曾经迷失的快乐,从记忆的深处婷婷袅袅地走来,慢慢清晰,渐渐明朗,缓缓真切起来。阿林回忆起童年时候自己在这条小巷子玩耍,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发财,他们一家三口挤在爷爷奶奶的旧房子里,那时候的父亲跟母亲是那么和善,他们没有争吵,家是暖暖的。后来,父亲下海经商发财了,他们搬进大房子,比这旧房子大几倍的房子,但是那房子好吵。父母总是吵,吵得房子回音好大好大,震耳欲聋,声音大到阿林想逃离。
阿林一个人走着,从路的这头,延伸到尽头。风在耳畔歌唱,热烈又奔放,无余音绕梁婉转,有的是粗犷深远豪迈,真冷!阿林放慢脚步,她知道拐弯就到家了。她站立住,十几年了,唯有这条小巷一如既往,延伸着……
一拐弯,母亲马上迎上去。阿林马上双手插进衣兜里,冷冷对着母亲说:“进去吧!”母亲用力地点着头,跟着阿林一前一后进了家门。父亲还是吸着烟,很客气地说:“回来了啊!”阿林点了点头,母亲说要去煮面给阿林,阿林想阻止,但是想到后天一走就回B市了,就没有开口了,其实她想念母亲煮的面。
阿林跟着进了厨房,这厨房还是跟以前一样,狭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母亲在洗菜,阿林只能站在她身后。只见那洗菜盆旁,母亲稍弓着腰,头发灰白散乱地垂着。小时候,阿林也站在这个厨房,也是站在母亲身后看母亲煮面。但是,此时母亲的头发是白的了,完全不像小时候一样乌黑发亮。
母亲在冷水里摆弄,那里面是金针菇——是阿林最爱吃的。金针菇难洗,需一簇一簇用水冲洗,母亲赤着手,细细洗着金针菇。水冒着白烟,金针菇也是白色的,母亲的手是红色的,这视觉冲击让阿林深吸一口气。阿林在烧烤店洗碗这些年,她知道此刻的水有多冷。母亲还是跟从前一样,为她煮面,放她最爱的金针菇。
阿林的泪悄悄如泉涌,滑过脸颊,很刺痛。母亲回头,猛然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傻孩子,不用哭,去A集团好,又是大城市。你有出息,自己打工赚生活费读完大学。当年,你爸半夜去跟刘叔叔借的给你读书的钱,我们这几年卖菜省吃俭用也还清了。”阿林听完母亲的话惊呆了,马上追问:“刘叔叔?刘叔叔当年被爸爸检举蹲了监狱,他恨死爸爸了。怎么可能借钱给我们吗?”母亲看了看阿林,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来,须臾,如蚊子般的声音响起:“孩子,当初我们破产时候,那姓刘的说过你爸爸只要跪下来就借钱给你爸。你爸多要强的一个人,怎么肯!所以,你爸宁愿卖掉房子车子也不向他低头。但是,为了你,他向姓刘的下跪了。”
听到这,阿林紧紧抓住母亲的双手,号啕大哭。阿林无法想象那一个夜晚,高傲的父亲是如何为了女儿而舍弃膝下的黄金的。母亲紧紧搂住阿林,让她别出声,因为这是一个父亲在孩子面前想保留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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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阿林迫不及待用筷子夹起一大坨,不顾烫嘴就急着往嘴里塞,母亲的金针菇洗得很干净,阿林吃得很满足。母亲一直叫阿林吃慢点,父亲在一旁看着不开口,就像小时候一样,母亲说着别吃太快,父亲在一旁欣慰地笑着。阿林吃得满头大汗,脑门的汗珠大颗大颗滚下来,滴在原汁原味的面汤里。
阿林突然想到去了B市就再也吃不到母亲煮的金针菇面条了。突然,恐慌在心中飘荡,她突然不想做风筝了。阿林突然明白风筝是在流浪,是不会有驿站可停泊的。阿林突然想到了那一棵树,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那个女主角恩熙说“下辈子要做一棵树。”实际上女主角就是说不想和家人分开,要一辈子和他们在一起。吃完面,父亲把户口本递给阿林。阿林接过户口本,看着父亲,她哽咽地开口:“等我在A集团正式上班了,租了房子你们就来B市,我们一家人还住在一起。”
曾经阿林最想逃离的地方,现在却也是阿林最舍不得的地方。阿林想明白了,她想做一棵树,不用等下辈子,这辈子就做一棵树。
责任编辑:谢宛霏
广东揭阳市揭西县东园镇东园小学教师 梁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