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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散文写作课，我们说到一个例子，即鲁迅《野草》第一篇作品的第一句话，讨论了其中的写作手法。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再作讨论。
这句话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请你想一想：作者后园外的两棵树就一定是枣树吗？能不能是一棵枣树一棵杏树？因为枣树尖利的枝干刺向天空，作者是否为了突出自己的真情实感，把不是枣树的什么树虚构为枣树？
这里的枣树，已经不是事实意义上的枣树，而是艺术意义上的枣树。它们是不是枣树不要紧，要紧的是在一篇散文里，怎样合理使用虚构。
在这里，关键词是“虚构”，关键点是怎样虚构。
我们知道，鲁迅刚编完自己的《野草》，就开始编散文集《朝花夕拾》。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他在这本书的序言里写道，“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
我要加个注释，在“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里，并不是作者用了拟人手法，把“它们”写成“他们”，而是白话文初始阶段，第三人称只有一个“他”，后来才细分出“她”和“它”。而作者说的“哄骗”，是指记忆中以为是真实的东西，本身却未必是真实。所以，作者在后面才说，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
一个人的记忆再好，也不能完全信赖。从人的主观意识来说，可能对个人的失误归咎于环境的更多，还可能有一些无意识修改、选择性浮现、强迫性遗忘，这都是我们阅读自传体散文时会遇到的。
这样一来，完全非虚构的记忆并不存在，它本身就有了虚构的意味。
有时候记忆是一种虚构。这里说的，是散文中虚构的第一种形式：
再说第二种形式：想象。
想象有时是一种虚构。
我想说两个例子。第一个是：抗日战争中的一天，作家冰心坐在火车上，身边是一位参加过空战的飞行员。冰心问他：“当你们驾机腾空和敌机战斗的时候，心情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英勇？那样光荣?”飞行员回答：“哪儿有的事啊。当敌机快来轰炸我们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得加好汽油，穿好服装，配备好战斗的工具，然后坐在机房内，把稳了飞轮……敌机临空了，我便起飞，当驱逐和战斗的时候，既没有惧怕的想法，也没有英勇作战的想法，心里只像一张白纸。”
飞行员说的话是真实的。在激烈空战中，飞行员要集中全部精力，把飞机性能和个人技术发挥到最好状态。这件事提醒了我们，文学作品和电影对战士的描述，怎样悍不畏死，怎样想到家国情怀，很可能都是想象，是合理虚构。
文学有虚构的权利，散文也有。
第二个例子是苏童的。“我没去过中国北部的大兴安岭，只是在一些电影或者画报上见到了那些寒带森林的照片。照片应该是被摄影师美化过的设计过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我没见过的大兴安岭的森林才是诗歌中歌唱的那种森林，才是聂鲁达为之歌唱的森林。”在《伐木者醒来了》这篇散文里，苏童写道。
在下面一段出现的描述，是作者想象中的北方森林，带着浪漫气质：“因为松柏类树木天生的雄性气概森林也显得刚正不阿、威风凛凛，更因为冬天大雪，满山大树银装索裹，那里的森林便成为一个美妙而洁净的童话世界，当伐木工人踩雪上山，当他们手中的油锯响起来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劳动的声音，也听见了一类诗歌高亢的节奏。”
这自然而然出现的想象，没让人觉得是虚构，实际上也是虚构。
现在你想想你读过的散文，其中发挥想象的地方，有没有藏着虚构在里面？
这是散文虚构的第二种，想象。
第三种是梦境。
有时梦境也是虚构。
有些作者写起散文意气扬扬，忽然觉得下面一段要更洒脱更自由，或者更浪漫更美好，就在真情实感的描述里加了一个梦，这效果挺不错，非梦境难以表现。
梦里什么都能出现。庄周可以变成蝴蝶，蝴蝶可以变成庄周。这件事写成了一篇散文经典。
梦境就是梦境，你没法说它不够真实，也没法说它不是虚构。可是有人把现实当成梦境，要把自己掐痛了才能分辨。有人则把梦境当现实。比如《世说新语》的时代，一个热血汉子，梦里被人羞辱，醒来提着刀到处寻找那个人，找了几天没找到，就咽不下这口气，用那把刀砍死了自己。
博尔赫斯分析说，醒与梦是在同一平面发生的。还有，对于野蛮人或者对于孩子们来说，梦是醒时的一个插曲。一个野蛮人梦中进入一片树林并杀死一头狮子；醒来时，他相信是他的灵魂离开他的躯体，杀了狮子。
“我经常梦见迷宫或者镜子。在镜子梦中会出现另一番情景，我晚间的另一种恐惧，那就是种种假面具。”在《关于梦魇的演讲》里，博尔赫斯说：“有时我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但是我看到自己戴着假面具。我害怕摘去它，因为我害怕看到自己真实的面孔。”
他同意一种看法：梦是想象的结果。在我们醒来时或者在后来讲梦的时候，我们在继续编着故事。
你想把梦境写得更好，一定要放开编故事的空间。
我建议你读诺贝尔奖得主黑塞的散文《归途梦》。
二战结束后，从办公室回乡间住处的路上，他的思绪离开了每天处理的战俘文件、进出口数据，进入了一刻钟的白日梦。
这篇是作家描述梦境的范本。他写道：
我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昏昏欲睡，这时突然想起了我的全部处境，我是自由的，是自己的主人，我爱干什么，爱允许什么，就干什么，就允许什么，我躺在海滩上，一段时间内除了我四周没有第二个人。于是我一跃而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印第安人的号叫，一跃扑入水中，击得海水噼啪响，我击水，划船，游出去又游回来，感到饥饿，跳上陆地，甩一甩发中的水滴，躺倒在打开的背包前。……我满怀喜悦激动不已，从面包和香肠中嚼出一种遥远的、被淹没的、内在的男孩的喜悦，它滚滚涌来，把我全部身心席卷而去，使我沉浸在忘我的幸福之中。
仅仅摘录了一小段，《归途梦》整篇都是梦，有很多精彩。请你一边读一边想，哪些是全篇中非虚构的部分？它怎样提供了作品的基础？哪些是虚构的部分？黑塞这样写有什么好处？
现在轮到你来写一个梦境了。当然你可以把记忆和想象加入其中，把虚构的部分写得更好。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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