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如何界定“小说”,马识途有这样的说法——“我不想加入这样的争论,我现在倒乐意于被开革出小说的教门,而跻身于‘说书人’之列,把自己的作品直称为‘故事’(或者按四川话叫‘龙门阵’)而不以为羞。”他还说:“于是我使用摆龙门阵的方法写起我的小说来,尽量把民间艺人的长处,吸收到我的作品里去,甚至我乐意把我写的某些革命斗争故事叫作‘新评书’或者‘新传奇’。”
这种说法让人想起赵树理曾经在他晚年的文学作品《卖烟叶》中就此专论——“现在我国南方的农村,在文化娱乐活动方面,增加了 ‘说故事’一个项目。那种场面我还没有亲自参加过,据说那种‘说法’类似说评书,却比评书说得简单一点,内容则多取材于现在流行的新小说。我觉得‘故事’‘评书’‘小说’三者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例如用评书形式写成的《水浒传》,一向被称为‘小说’‘读了 《水浒传》的人向没有读过的人叙述起这书的内容来,就又变成了‘说故事’。”
赵树理所未亲见南方农村文化娱乐活动“说故事”,就是马识途所说的“摆龙门阵”吧。从1942年开始酝酿《夜谭十记》,到2020年收官之作《夜谭续记》,在马识途的创作生涯中,他自觉将自己看作是“说书人”,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突破了小说的边界。
为了将说书人的角色扮演彻底,在《夜谭十记》和《夜谭续记》中,马识途精心构设了一个书场的空间,并选择说书人与听众。《夜谭十记》中的说书场建构在“冷板凳会”的基础上。这个“冷板凳会”的成员,都是在这个衙门那个公署混过十年二十年事的小科员,听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有资格将他们所听过的故事一一道来。他们约定,在每月的初二和十六两天,在上灯时刻,依据年龄大小到各家做客。主人以冷板凳和茶作为招待,偶尔有“烧老二”和盐黄豆以助谈兴。
到了《夜谭续记》,“冷板凳会”一变而为龙门阵茶会,除了“冷板凳会”剩下的成员以外,已过世的人的后代也加入进来。作为拥有共同的职业身份和大致相同道德立场的人,他们既是说书人,又是听众。有意思的是,在开篇缘起,作者假会长李老之口对于故事有严格限定。“我们本不想言之于口,笔之于文,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更不敢去针砭时弊,妄断是非。至于振聋发聩,犯上作乱,更不是我们的旨意。”那么,旨意何为呢?即“混时光,消永夜”。这些“故事”,显然不同于孤独的小说作者,它不呈现生命的困惑,它只分享经验,以及由经验而来的道德教诲。从这个意义上说,马识途与赵树理虽然都追求“评书体”,但旨趣并不尽然相同。赵树理追求的是“老百姓喜欢看,政治上起作用”,而《夜谭十记》和《夜谭续记》由于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并不以一时一地的政治作为写作动力,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世道人心。
说书人植根于经验。经验,是一个故事最核心的东西。“口口相传的经验是所有讲故事者都从中汲取灵思的源泉。”“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把这种经验转化为听故事人的经验。”在《夜谭续记》里,我们常常能捕捉到马识途本人经验的灵光闪现。比如,在《重逢记》里,革命者江薇与许立言因为战争失散,连襁褓中的女儿也不知去向。许立言以为江薇已经牺牲,找到女儿许晓薇,重新组成了家庭。江薇却并没有死,她领养了战友的儿子,抚养成人。在新中国成立后,江薇与女儿许晓薇偶然相遇。大家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鼓励许晓薇来到江薇身边求学,直到许晓薇以媳妇的身份,与江薇重续母女情。革命者的无私、圣洁、体贴他人,朴素无华,感人至深。这让人想起马识途自己的经验。他的女儿在湖北恩施生下来才一个月,就随妈妈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妈妈牺牲了,孩子下落不明。马识途找了二十年,没有找到,后来专案组找了一年半,才在武汉找到女儿。革命者在动荡的岁月中失去至亲,随后又重逢的故事,本身具有传奇性,因为附着了说书人本人的经验,就有了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夜谭续记》及其他小说,是动荡时代生活的显影,格外珍贵。
既然是讲故事,故事就必然具有某种重复性,或者说,是一个故事的不同变体。《夜谭续记》上卷中以旧社会为背景的五个故事,大致可以看作是大老爷的故事。
说是大老爷,其实一点都不老,不过都是四川乡绅的儿子,正是二十多岁。故事是民间故事的讲法,有兄弟阋于墙,有才子佳人,有忠仆义主,讲的无非是惩恶扬善。由于故事大多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前,正是传统乡村的伦理秩序发生深刻变革的时期,这些大老爷的故事让人得以窥见士绅是如何艰难转型的。
《狐精记》中的二老爷之所以要去上海读书,是因为赵老太爷担心自家大儿子为了继承全部财产加害于他,于是送他远走高飞。《借种记》里的黄小宝,之所以要离乡,一来是因为黄老太爷的匮乏感,觉得自己家虽然有田有地,有金有银,但人家总认为他是“土老肥”,固然可以横行乡里,却在城里打不开局面,二来是担心儿子在鸦片烟的盛行中染上嗜好,要把他送出川到大码头又禁烟的地方。由此看来,此时,乡村的文化资本已经很难形成自给自足的局面。科举制不复存在以后,本地的乡绅很难获得合法性证明,他们迫切需要将子侄送到大城市,通过外面世界来赋予乡村世界以权威。所以,黄小宝学成归来以后,他的毕业证书、成绩单是要贴在堂屋两边壁头上,同“天地君亲师之神位”的神牌,开山祖公的画像等并置的。这个杂糅了前现代和现代的世界,恰恰是乡村转型期间的真实写照。黄小宝的返乡之行也恰可映现出这一点。
在外面叫作大先生的黄小宝,回了家仍然叫作大老爷了,传统以这种方式顽固地显示它自身。受过城市文明洗礼的黄小宝,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却遭遇了乡人的议论。他也同样不适应乡村。在他看来,一切陈设和摆放都是老古板的。他需要从城里带回来的留声机,来强化他的文化优越感。黄老太爷固然也对此不以为然,但是当听到黄小宝说这是科学的时候,他就不说话了。由此看来,科学已经占据了之前权威倒塌之后的空位,具有了无可辩驳的说服力。而黄小宝等年轻的大老爷们正是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摆渡人。这些摆渡人在城市里又会遭遇什么呢?他们面对城市的光怪陆离,无不为之目眩神移,迫不及待地要融入其中,却往往被骗到一个类似于《围城》里的克莱登大学之类的地方,拿张假文凭,骗自己,也骗乡人。运气好的,如《狐精记》里的赵进义二少爷,碰到红颜知己,从此发愤图强,在城市站稳脚跟,对乡村有所回馈。而像黄小宝这样的纨绔子弟,早晚也会携带从乡村聚集的财富,举家迁往成都。所谓乡绅的历史命运,大抵如此。如果联想起当下文学中对于乡绅的道德化、理想化描绘,大概会会心,马识途所描绘的集“民望”与“乡殃”一体的形象,大概更接近事实吧。
说书人,还落在“说”上。在马识途的小说中,声音是格外重要的元素。读《夜谭十记》和《夜谭续记》,普通读者大约都会留心到四川方言的密集运用。方言,作为“地方性知识”的一种表征形式,在说书人和听讲人形成了独特的沟通渠道,同时,还强化了四川这一地方文化的成员对自我、对他人、对地方的认同与理解。四川话特有的幽默、泼辣、爽利,在某种程度上形构了小说的美学风格。声音往往同讲话人的身份、职业、社会地位、文化水平紧密相连。十个旧社会的坐冷板凳的小科员,谈天说地摆龙门阵,当然用的是四川话,正如有研究者所发现的,“它(方言)唤起的不仅是特定地区的乡土羁绊与精神共鸣,更是对社会底层、边缘人物的认同。”及至到了下卷“夜谭新记”的部分,讲述知识青年、革命干部的故事,方言的成分就逐渐淡了,甚至《方圆记》就是一篇用书面语完成的小说。方言在《夜谭续记》的逐渐淡出,某种意义上也折射出时代的声音光景。
行文至此,不妨补记一二。“说书人”的文化血脉其实一直潜行在中国文学发展的道路上,偶露峥嵘。金宇澄就曾经如此表白自己的心声,“我的初衷,是想做一个位置很低的说书人,‘宁繁毋略,宁下毋高’,取悦我的读者——旧时代每一位苏州说书先生,都极为注意听众反应,先生在台上说,发现有人打呵欠,心不在焉,回到船舱,或小客栈菜油灯下,连夜要改,我老父亲说,这叫‘改书’。是否能这样说,小说作者的心里,也应有自己的读者群,真诚为他们服务,心存敬畏。”年轻一代作家也屡屡表达对于故事的忠诚。虽然这“书”的内容或许因时代而异,赵树理、马识途等老一辈说书人或许会感到宽慰:吾道不孤。
责任编辑:只恒文
岳雯(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