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田野,送来燥烈的浓香,那是稻草经阳光暴晒之后特有的气息。父亲头戴草帽,站在高高的草垛上,一手抓住草垛中心的木桩子,一手接住母亲抛上来的草个子,一圈一圈往上踩码。草垛越来越高,草垛上的父亲越来越小。
父亲对稻草情有独钟。每年秋收,总要留下几块稻田,自己动手收割。机器收割,快捷又方便,一袋烟的工夫,一亩田的稻子便金灿灿地堆积起来。被绞碎的稻草,匀匀铺撒在稻田里,枯黄,腐烂,渗入泥土,成为庄稼不可多得的养料。还草于田,这机器收割的优点,在父亲那里变成了美中不足的遗憾——没有成捆成束的稻草,牛怎么办?人怎么办?慢慢长冬怎么办?
稻谷是人的粮食,稻草是牛的粮食。家中有粮,心中不慌。春夏水草丰茂,冬天百草枯折,马无夜草不肥,牛也一样。牛庞大的胃需要食物的填充,牛壮硕的身躯需要草料的给养。白天啃些枯草,漫漫长夜,西北风呼呼地吹,只有食物才可抵御严寒,只有草料才可温暖肠胃。父亲说,将心比心,人畜同理,不吃饱哪有力气?家里三头牛,有一头很老了,上坡下坎腿开始打颤,但牙好胃好,草料吃得一点都不少。父亲说,老牛耕了一辈子地,下了十二个崽,老有所依,老有所养,怎么忍心卖掉?他要养着它,直到它不再开口吃草的那一天。他把老牛的毛刷得柔柔顺顺,把牛圈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槽里的草料加得满满当当。夏天牵它去喝清凉的河水,冬天让它喝桶里温热的盐水。父亲慢慢走,老牛慢慢走。老牛挨着他,吸吸鼻子,用头蹭蹭他的身子,用嘴触触他枯树一般的手,粗粗地呼气,大眼睛水汪汪的,像要滴下泪来。
每次人工收割稻谷,父亲的首要任务就是锁草,晒草。脱掉谷粒的稻草甩过来,父亲瞅准了,第一时间锁起来,扎成一个个“草个子”,拖到阳光充足的干坡上,叉开了晒起来。一个个稻草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打量着曾经的战场。隔三岔五,父亲戴个破草帽,顶着正午的烈日,不畏暑气暄暄,把草个子一个一个抖开来,顺着晒,反着晒。吸饱了阳光的稻草,褪去了最后的青涩,颜色金黄,气味醇香。
选一个晴朗的下午,父亲开始收草踩草。他选一处高地,立好桩子,搭好架子,将堆得小山一样的稻草踩码在一起。踩草是个技术活,稍不注意,草垛子歪向一边,垮了塌了,前功尽弃。父亲是踩草的好手。一个个稻草飞上来,他接住,给它们一个妥妥的位置。草们在他的调遣下,服服帖帖,和和气气,恩恩爱爱。草垛一圈圈长高,直径一点点收缩。他根据“草个子”的多少,决定收尾尖一点还是圆一点,最后恰到好处地煞了个顶。踩好的草垛子圆润饱满,像两头稍小中间鼓凸的陀螺,滴溜溜立于秋日的田野上,风吹不倒,雨淋不进。此后,不管北风如何吹,霜雪如何飘,静默的草垛沉稳如山,永远温暖而沉实。
暮色里,父亲来到草垛前,绕草垛走一圈,这里拍拍那里看看,老友重逢一般。然后在不同的地方分别扯一个稻草个子出来,背回去,加到石板围砌的牛槽里。黄爽爽的稻草,嚼起来绵软劲道,老牛吃得有滋有味。半夜里,冷风呜咽,白霜压得青瓦吱吱响,老牛懒懒卧着,守着一槽稻草,慢慢嚼,静静回味。
除了喂牛,父亲还喜欢用稻草来铺床,搓绳子,垫鞋底。父亲的老式木床,不铺床垫,铺稻草。床是自己做的,竹箦竹席自己编的,稻草自己晒的,一切绿色环保无公害。年年秋收之后,父亲都换上新稻草。天热了,抽一些稻草出来;天冷了,加一些稻草进去。北风劲吹,霜雪覆地,他也不用电热毯。他说,稻草铺得厚厚的,哪里冷?躺在稻草铺就的木床上,就像躺在金黄的田野上,躺在大地温暖的怀抱里……稻草把自己所吸收的太阳的热,太阳的香,一点点慢悠悠吐出来。这样的被窝,肉身越睡越温暖,夜梦越做越沉酣。
躬身于田间地头,一年四季,父亲胶鞋筒靴换着穿,浅口的深口的,长筒的短筒的。胶鞋筒靴经久耐用,防水防泥,只是不太透气。布垫子垫进去,汗气水汽一出,就黏嗒嗒潮乎乎,洗来洗去费事。父亲不用布垫子。他抽一撮稻草,扯下细长的稻叶子,揉搓一番,随手三折两卷,一只草垫子成形,放入筒靴里,长度与厚度刚刚好。庄稼人的脚板,皮厚肉糙。稻草垫子吸水防潮,还按摩止痒。踩着垫了稻草垫子的筒靴,爬坡上坎,挑粪锄地,每一步都沉稳踏实。收工回来,扯出踩实的稻草垫子,往灶膛里一凑,熊熊火光让一切变得干干净净。再次穿筒靴,重扯一把稻草即可。稻草垫子,就地取材,即用即做,省事省力省钱。
更不用说用稻草搓绳子,盖棚子,搭窝子……祖母用煅烧的稻草灰煮水,点豆腐,搅凉粉,做米馍馍,怎一个香字了得。母亲用燃烧的稻草火烤鸡烤鸭,那颜色,那气味,一想起来,口水早已飞流直下三千尺……总之,微不足道的稻草,在父亲眼里,在庄稼人眼里,它就是个宝。
金黄的稻草,阳光的味道,故乡的记忆。每一个草垛子,都是长在田野上的一朵蘑菇,一个朴实无华,却承载着爱与温暖的城堡……
责任编辑:谢宛霏
四川南充市蓬安县蓬安中学教师 王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