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浓烈气味,嘈杂的声音相互碰撞,几乎让人失去对声音的辨识能力,只得凭眼睛飞速扫过每一个角落来感知外界——在厚重的防护服之外的世界。
偌大的医院此时俨然成了一座“孤岛城市”,与外面空旷寂寥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何冉蹲坐在走廊的尽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淹上眼前的护目镜,索性合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可一闭上眼睛,当初父母和她争吵的画面又浮现出来,眼泪又有了盈眶之势。她的眼泪强忍了回去。
她不是怕苦,怕苦的人也不会自告奋勇来这里当志愿者。相反,她觉得自己的选择都很值得,这里的每一个病患都值得她去救护,值得她以生命的代价去搏斗。尽管从她决定学医那一刻起,自己每个选择似乎都没有得到父母的撑腰,直到这次疫情暴发,当她选择当志愿者去疫区支援时,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爆了她与父母的争执,气得她当夜离家出走,她也从未后悔。只是再铁打的英雄都需要被人理解,何况她并非英雄,她只是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普通人,也会感到孤独和无助,也会害怕万一自己真在这场抗疫战中牺牲永远也得不到父母的理解。片刻后,何冉缓缓站起来了,又将自己投入到忙碌之中——这场抗疫战的危急程度不允许她松懈太久。
到了晚上,她接到任务,看护一名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新冠患者,据说是位不太听话的“老顽童”,一直不肯配合医务人员,让治疗进程陷入僵局。何冉其实也没有把握能“制服”他,但她明白凡事不能未探究竟就打退堂鼓的道理,既然接到这个任务,自己就要尽力去照顾好他。
床上的“老顽童”此刻正酣睡得像个孩子一样,仿佛眼下十万火急的疫情与他无关,仿佛病魔从未侵扰过他的身体。
何冉不忍惊醒他,一切就像是静止了一样,似乎只要他不醒来这里就是能躲避痛苦的伊甸园——想到这儿,何冉不禁打了个冷战:疫情的严峻竟让她觉得永不醒来也是种幸福。这是她从未有过来的想法,但很快就被她的主观意识迅速抹去。
也许是何冉刚刚打的那个冷战反应太大,碰响了东西,惊醒了床上的“老顽童”。当何冉发现这一点时,他已经睁大双眼望了她许久——他的双眼里全然没有刚睡醒的惺忪。何冉刚想开口,就听到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何冉刚想凑过去仔细听听,忽然意识到不能和病患有过于紧密的接触,马上把头弹回来。
这一来一回的动静也许是吓到了“老顽童”。何冉看到他呆坐在床上愣愣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其实他们也是普通人,只是他们更为不幸,如果不是因为病毒可怕的传染性,她绝不会对病患有这种“抗拒意味”的肢体反应。何冉示意他大声一点说出来,随即她自己也愣住了——“老顽童”十分认真、清晰地说:“我要回去支教。”
何冉之前见过太多患者了,也不是没有见过得阿尔兹海默症的,可在眼前的这个人眼里,她却看到了一种属于志愿者的光芒,一种迫切渴望、盼求着奉献自己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的信仰之光。她能深刻理解这种光芒因何而存在,这种感同身受让她对照顾好眼前的这个所谓的“老顽童”有了十足的信心。
她鼓起勇气,耐心问出她的第一个问题,此后竟一发而不可收。何冉从未与一个病患长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若不是因为患者体力差需要休息,这场聊天怕是能聊到凌晨,聊到天亮。
当何冉踏出病房时,几双像是崇拜英雄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让她恍然。所幸,一个稳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叫出了她的名字,让她得以摆脱适才的尴尬——何冉从未觉得科长的声音如此令人依赖过。不承想何冉“搞定老顽童”一事竟这么快传到了科长的耳朵里。科长对此十分满意,决定让何冉成为“老顽童”的“特殊看护”。何冉自是答应,但她对科长提了个小小的请求:她希望大家以后别再老顽童老顽童地叫他,就叫他本名范保,记不住也没关系,按病人编号称呼也比“老顽童”这一称号来得强。科长笑着拍了拍何冉的肩膀,以示答应,何冉才松了一口气。
刚松完这口气没多久,就接到了父母的电话。
何冉深吸了一口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选择接通了电话——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们打来的第一个电话。甫一接通,就传来了母亲的问候。何冉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不论母亲如何追问,都只是答道:“都挺好的,妈,不用太担心我,这里头大家都穿着防护,我也穿着呢,没事的。”当然,这病毒的危险性何冉自个儿心里门儿清,父母肯定也知道。电话的两头都明白再怎么问下去也没有个结果,就都陷入了安静。
正当何冉想提出要挂掉电话时,父亲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在何冉脑海中如雷贯耳:“闺女,明天,可就是你的生日了。”
何冉拼命地抬头,死命地闭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以为的父母从不关心自己原来都是错的,自己都忘了的生日他们却记得。在这里每一天每一分都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生日这个词显得分量是那么的重,让何冉心中顿时百感交集,脑中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一定不能输!要好好地活着回去!
挂掉电话,轻轻走回病房,坐在床边看着范保。
墙上的钟宣告新的一天到来。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了声“生日快乐”,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就像是她的一个小秘密,却让她忽然间有了极大的满足感和动力,温柔地傻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不觉间,她也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是她来这里当志愿者这么多天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梦里没有疫情暴发,没有她和父母争吵,她又变回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漫山遍野地跑着,笑着;恍惚间,她看到眼前的人有些眼熟,记忆告诉她这是来他们村支教的老师,越靠近这个人她就越有一种熟悉感涌上脑海,直到最后,她终于来到这个人的跟前,却出现了范保的脸!何冉突然惊醒,看着仍在床上睡觉的范保,不禁陷入与记忆的纠缠中。
在何冉的印象中,小时候村里确实有一位支教老师,也是姓范,但不论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正当何冉想得入神时,范保忽然也醒了,有些茫然地看着何冉出神思考的样子。
何冉缓过神来,学着她印象里的支教老师问问题时的语气,问范保还记不记得以前支教的时候有没有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人。一说到支教的经历,范保就瞬间来了精神,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从前,说以前班上有个女孩家里是采摘灵芝的,这女孩老是说长大以后想当医生,用更好的办法帮助生病的人,不用再吃灵芝了,有更便宜的药把病治好。可惜家里父母不同意,希望她以后找一份没风险的工作,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何冉咬着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自己脸上有太惊讶太喜悦的表情。她知道病患不能承受太大的刺激。
她只是牢牢握住范保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范老师,别怕,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一定会的!”
可范保却好像没听进去,他转过头望着窗外,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喃喃道:“好久,好久没见过阳光了。”
缓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来对何冉说:“如果实在救不了的话,千万别愧疚。我很感谢你们。”
她再也绷不住强忍已久的泪水,任由它们盈眶而出。
春去秋来,严峻的疫情终于平息下来。
郊外,一座墓碑前,何冉郑重地献上一束花。
特邀编辑:董学仁
广东工业大学华立学院学生 罗凯林(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