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易走时,遗书上只留了一句话:“可怜今生匆忙,未及深爱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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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巍峨雄伟的青山脚下,静卧着一个宁静的小村庄。村里的房子都是近年来新翻修过,统一兴建的,一样的高度,一样的外观,像排列整齐的豆腐块。为拉运货物而铺设的水泥公路环绕着高山盘旋而上,像是为寒山系上的腰带。绿化带里的植物因长期无人修剪,舒展开腰肢自由地生长着。
自从在山上发现了铁矿,几年来小镇的经济像麻雀冲上天似的,发展快得惊人。眨眼间,一座座工厂平地而起,原先大片大片的农田就此成为历史。老易又坐在老槐树下睡着了,呼噜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相互应和着,共赴多年前那一场遥远的梦。
几年前,当小村还沉睡在如水夜色中时,天光乍破了远山的轮廓,洋洋地洒向山脚。公鸡扇动翅膀跳上了屋顶,扯着嗓子宣扬了几声早起后,昂着头在屋脊上踱步。狗儿也不甘示弱地用爪子抓着木门。它们一高一低,一唱一和,引得周围的鸡狗也争吵起来。随着家畜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一扇扇木门被陆续推开,村民们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大家虽然才醒,脸上却不见一丝懒散懈怠的神情。撸起袖子就开始打水,洗脸,好像浑身的劲都迫不及待地要挥洒到土地上去。老易听到周围的声响后,睁眼看了看从窗帘缝间透入的白光。觉得今天的天亮的似乎比平时早些。起身披上军大衣,扛上锄头就出门去了。
到了日上三竿,日头越来越毒时,他披着外衣回来了。拖着锄头走在路上,遇着拦路的杂草便锄上一把。手上斩草除根,心里恨恨地,暗骂着自己这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以前在田地里忙活一天都不嫌累,现在却连这闲吃干饭的太阳都敌不过了,真是不中用。
走到村口,看见平时的对头李老汉远远走来。看他嬉皮笑脸的,真搞不懂他一天天的,真就有那么多的事可乐?老东西,越看越烦,干脆不理他,当作没看见。
没等走近就看他满脸堆笑,那张讨人厌的圆脸也涨得红通通的。开口笑他道:“老易呀老易,你可真是不容易!你家过年了,你还出来瞎忙活?”
老易没好气道:“你这日子过反了吧?这才几月几啊就过年。”老李忙回:“哎哎,你今天不过寿辰吗?你家里人忙里忙外的准备呢,那家伙,比过年还热闹哩!是吧,寿星公。”老易敲敲脑袋,猛地想起前些个日子,儿媳好像是提过为自己摆寿宴过七十大寿来着,但不是被他骂回去了吗?不禁弯了弯嘴角,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点儿,留了句:“甭说了,待会儿来喝酒。”扛起锄头,大步走去了。
刚进门就见院子里早已坐满了人,几个老友也来了。
老易坐在中间,身旁的一位老者举起酒杯,激动地说:“老易这人不容易啊!年轻时候上学校,那是一等一的优秀分子啊,成绩好的呦,我们同龄的娃都眼红呢!街坊邻居都夸,这娃的脑袋瓜咋就这么好使呢。你看看,就是现在,精神头儿也比同龄人好呢,才气不减当年啊!”
老易嫂就坐在旁边远远地看着,好像那些人讲的那些事和那个人,都与她毫无干系。
大家酒足饭饱之后,老易的儿子易望也去献宝,为他爹献上了精心准备的礼物,一间装饰精美的茶室。这是他做儿子的专门请镇上最好的工匠设计的,把原来的杂物间推翻重修成茶室,送给他爹修身养性。
开门的瞬间,大家都被那精良的装修和华美的设计惊呆了。老易也像是定在了那里,嘴巴张得老大,久久没有动弹。众人笑道,这是高兴傻了吧。
他费力地挪动脚步走了进去,瞪大眼睛怒视着眼前的一切,双手乱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转了几圈后感觉无望,愤怒地大声质问:“我的书呢?我那些书呢?”儿子被老爹的反应吓到了,弱弱地回答:“烧,烧了啊。”
他听后愣了一会儿,随即愤怒地大吼,奔出去抡起锄头就追着儿子打。父子二人你追我赶,争论不休,逗得街坊哈哈大笑。得,好心办坏事,儿子拍马屁还挨了马屁熏。从此,这事被当作笑话在村里传开来,人们再见老易都说老易爱书不爱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易家的院子里隔三岔五就会传出争吵声。一开始街坊四邻听到吵闹声都会来劝,慢慢地,也就都习惯了。
老易一家人真是奇怪,老两口虽然出双入对,可两人似乎并不交心。大女儿早就嫁去了外地,而父子二人呢,当爹的总是板着一张脸,儿子有时想讨好一下父亲,结果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几次下来,父亲的认可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于是,他们开始吵架。后来儿子就和母亲搬出去住了。老易还有个在上大学的小女儿爱华。前些年还经常回来,这两年倒是很少见了,听说要留在大城市工作喽。
几年后,老易的几亩地被征去修路,地里的庄稼没等收成就被付之一炬,如同当初杂物间里的旧书一样,烧得轰轰烈烈,黑烟漫天。
水泥很快吞没了这片土地,把灰烬和老易的心血一齐埋葬进了它冰冷坚硬的腹中。老易没了相伴一生的土地,整天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转悠。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去了新建的工厂上班,就只剩些小孩子和年事已高的老人守在村里。
老易再也找不到志趣相同的人说话了,站在水泥地上觉得瘆得慌,像站在刀尖上一样。老易自此大病一场,拖了很久才好转。
老易病愈后像是换了一个人,整个人都变得极为古怪,他的脸上笑容变得更少了,嘴巴像上了锁,一天之内张不了几次。他的眼里原本有奔腾不息活力满满的洋流,现在却像是被冰封住了,从眼底渗透出阵阵寒意。
后来,老易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确实,他忘记了近年来发生的很多事。
很少开口的老易有时会说梦话,嘴里絮絮地叫着三个孩子的名字。这几日夜里老易总是做同一个梦。他梦见他大哥临终前的嘱托,替他照顾好他女儿爱华。
想想这些年自己对爱华一直视如己出,为了让她能上大学,不得不让自己儿子早早辍了学打工,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他自认,对于大哥,对于爱华,他没有什么亏欠了。
这天,老易又在门口坐了一天,阳光将老易的影子从无变有,从短变长,最终又消失在了黑暗中。
老李头曾问他过得好不好,他说:“我奔波劳碌了大半生,多半是想着自己多吃点苦,将来孩子们的路能顺畅点。我不求他们回报我,我也不后悔,用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去换孩子们的幸福,我觉得,值!只是这心里,总有些说不清的惘怅,这晚年,总有点填不满的遗憾。”老易走时,遗书上只留了一句话:“可怜今生匆忙,未及深爱一场。”
责任编辑:龚蓉梅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生 杨泓(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