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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6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杠(小说)

江西农业大学学生 洪高梁(22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年10月26日   01 版)

    他有六个兄弟姐妹,他排第四,不是个起眼的排行。

    他只读了初中便开始了去远方谋生,倒不是他不会读书,只是在周围人的观念里,已没有再读下去的必要,在村子里,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出去挣钱了。

    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他就提着一个破包,跟着回乡的表舅,在走了17里山路后,坐上开往县里的班车。之后又坐上了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要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汽笛声响起,他感觉到了列车的移动,坐在他对面的人依然在热火朝天地交谈,而他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眼睛朝着窗内窗外四处张望。铁轨上的长龙带着他的期盼与惶恐向前驶去,他看见平原变成山地,山地变成平原,他看见列车跨过江河天堑,看见白天变成黑夜。

    根据父母的意愿,在听着十几个小时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后,他和表舅来到了南方沿海的一座城市。

    他想起初中历史和地理课本上都有提到那座城市有海。做了半年的学徒,他也未曾见过那一望无际的蓝。每天搬着大木板,量尺寸、切割、打钉子,一块块木板在几个人的手中变成一个个箱子、柜子。雕刻车间离他并不远,他也想同那些同屋子住的雕刻工人一样,将一块块粗丑的木头雕出各式各样的姿态,表舅说他火候不够,他便埋头继续打着钉子。

    表舅告诉他,接了个大活,市区一座新建的图书馆要做柜子。图书馆共有七层,每层四个阅览室,每个阅览室都要木制书柜。一块块木板被卡车运送到图书馆门口,由电梯送上楼。

    每天中午都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看见一个办公室里有很多书,大多是市民捐赠的二手书。他试着问那里的负责人能不能让他看看,那人想了想同意了,只要他不把书带出办公室。他答应后走进了书海,找出一本小说便看,他还记得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以后的日子里有许多事情填充着记忆,他却始终记得那个叫作于连的法国男人的故事。一次经过书店时,他花了二十多块钱买了一本《红与黑》放在枕边,那几乎是两天的饭钱。

    他利用每天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匆匆吃过带来的盒饭后便去看书,他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大概是一周后,图书馆的一位负责人告诉他,虽说这个图书馆尚未正式运营,新书也还未到,但图书馆的借阅系统已经上线,这些旧书也已经录入了系统。只要他去办一张暂住证,就可以来图书馆办理借书证,这样就能免费借书了。他忙问得办理暂住证的方法,随后便向表舅请了半天假,骑上那辆破旧自行车,去住处取了些材料,又往那办暂住证的单位奋力骑去。

    不知道陪了多少笑脸,暂住证总归是办了下来,图书馆也给办了借书证。在图书馆做书柜的两个多月里,他争分夺秒地看了大概二十多本小说。晚上到住所,为了不影响同住的工人休息,他常常带着小说去开着灯的公厕看。

    那段日子真是激动人心,他狼吞虎咽般阅读着,贪婪、狂放。文字像粮食一样,被他汲取、吸收其中营养,下班回工厂宿舍时满脑子是余华或是菲茨杰拉德,自己好似走在20世纪20年代的纽约街头,他吃饭时也想着余占鳌和格里高利,偶尔停下筷子,发现眼前一片青纱帐。他看见一个比现实更宏伟壮丽的世界,新奇,惊讶,惶恐,释然,思想的力量让他内心几近熄灭的明灯再次涌出了灯油,他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活在波澜壮阔的精神世界里。思想像流动的火焰在他的脑中热烈着、肆意奔流着。他在时空中穿梭,在书籍里旅行,对知识的探索,让他热泪盈眶。

    蜷缩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工人宿舍里,他的眼睛已见过数不胜数的风景。他是高密乡、枫杨树街、商州和耙耧山脉的常客;他到过池莉的汉正街,到过王安忆的上海弄堂,到过方方的汉口码头,到过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他也曾翻山越岭,一览白鹿原的苍茫,随后一路向西,领略阿来笔下雪域高原的壮丽风光。

    如果要给自己取个外国名字,除了“于连·索雷尔”外,他会给自己取名“希斯克利夫”,他羡慕希斯克利夫的反叛精神。他不要做卡西莫多,无私得让自己痛苦;不要做维特,也不要做奥涅金。他想做达达尼昂或是那三个火枪手朋友的其中之一,浪漫洒脱。当他读到托尔斯泰那句“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个不同”后一连念叨了两天,想着这真是极为精彩的开头。

    不知不觉他22岁了,如愿以偿地进入了雕刻车间,技艺逐步上升。这四五年里,他看的书少说也有两三百本。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自己变得孤独,开始自命清高,觉得身边很多都是俗人。在工作之余,他疯狂地爱上了看书,他怨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让自己读高中考大学,也嫉妒正在读大学的老六却又嫌弃老六不爱看书。

    他是什么呢,是个孤独的人,他想。就像鲁迅先生那篇《孤独者》里的魏连殳。但他的枕边总是放着那本前几年买来的《红与黑》,好像这书就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于连看见一只雄鹰从头顶上那些巨大的山岩中展翅高飞,在长空中悄然盘旋,不时划出一个个巨大的圆圈。于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只猛禽。其动作的雄健与安详令他怦然心动。他羡慕这种力量,他羡慕这种孤独。”

    于连羡慕的孤独,就是他羡慕的孤独。

    他变得不愿意回家,只在清明和过年这两个不可不回的日子里回家看看。在厂里,他像个机器般按指示的任务做事。最高兴的就是厂里不上工的时候,他可以骑着车带着书去图书馆,又抱着另一批书回来。

    在孤独的城市里,他感觉自己的孤独与愤慨已憋不住了,想要喷涌而出,他开始尝试写作,并发现了这样的快乐,把自己的孤独、愤懑、感慨写成一个个暗示、讽刺的故事。他去摊上买了几本二手杂志,按照那上面的投稿方式用手机发邮件投稿,一连几天,他陷入了近乎疯狂的创作之中。可是多次投稿都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他不想结婚,可是婚姻对他来说就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来。过了年他就25岁了,父母让他在那年正月必须定下亲来。他没有办法,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让自己做个俗人。他拿出从16岁出门打工到现在这近十年来的积蓄,加上父母兄弟添的一部分,凑足了彩礼钱,他就在和未来妻子只见过三次的情况下订了婚,乡下的订婚宴他被迫喝了许多酒,被逼着似的喊他只见过几次的人“爸妈”,还有一群“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他要挨个叫个遍,钱放进红包里发给女方家的小孩,他们叫一句“姨夫”“姐夫”,他就得给上个红包加上笑脸。

    他发现自己真的变得庸俗与世俗,看书越来越少,生活愈加的重复,他想起了于连的那句话,“我的梦想,值得我本人去争取,我今天的生活,绝不是我昨天生活的冷淡抄袭。”

    他没有梦想,他早就知道,他只想自由自在,他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看了那么多书会让自己那么的孤独,他开始试着在户外对着云说话,因为那句“城市是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

    他带着妻子去了那沿海的城市,妻子也找了一份差事,他们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两年后,他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因此获得允许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他庆幸伤的不是右手——他还可以写作,虽然连妻子都看不懂他在写什么。

    他少了两个手指,做雕刻实在不方便,所以又去打造家具。有人劝他,回老家开个家具厂多好。他说他不愿意做生意,尔虞我诈,更不愿为左右逢源而曲意逢迎。他更想就这么自由自在,上班下班。

    妻子觉得他没有上进心,加上女儿出生了,他不能不为一家人的未来考虑,只能辞了工,回到老家,租厂房,开了一间小家具厂。他的技术不错,开的是镇上第一家家具厂,村里的公路也变得通畅,木材与家具成品运输更为便利,生意虽不说非常红火,但他的生活已够温饱。

    他再没去过那座沿海城市,离开前已经把所有的书都归还给图书馆,但那本已经贴满了胶布的《红与黑》依然在他的枕边。

    他知道自己又变回了现实的俗人,总得先吃饱饭,才能谈什么精神生活。

    他写下一句话,大意是在现实那座大锅炉里,他真想做一颗不被燃烧的炭,可现实总会挥动铲子,把他打得粉碎。

    他不愿意变得粉碎。他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沾着茶水不断地在桌子上写着“杠”字,对自己说,要和生活杠下去,夏天的高温,令桌子上的水很快蒸发,他与生活抗争的热情似乎也随之而去。

    他变得越来越庸俗,他自己觉得。然而他始终没有忘记于连的故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不吵醒妻子和女儿,带着那本《红与黑》,到家里的厕所开着灯贪婪地阅读。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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