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露,夜里下了一场秋雨。姐姐说想捡板栗,于是我们走进了山里。
这是姐姐时隔两年第一次回家。她结婚了,嫁的是籍贯贵州的外乡人。之前她曾经小心翼翼地询问母亲是否接受外嫁,母亲坚决不同意。于是姐姐不再提这事,只说出去打工。但两年后再回来时,和另外一个男人领了证,带上了小外孙,小名叫板栗。
姐姐离开之后,母亲平日里总是嚷嚷着要和姐姐断绝母女关系,不让进门。但当姐姐和姐夫回家时,母亲还是接纳了,只是不知道心里是何种滋味。
夜里,姐夫拿出一个很大的红包,看起来厚厚的。姐夫说是这两人两年的积蓄,希望以此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母亲拒绝了,只说希望让男人自己回去,让姐姐和孩子两母子留下。
我觉得很奇怪,我不理解母亲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直到第二天,姐姐把我摇醒,说我们捡板栗去。
说是捡板栗,其实是去祭扫,算是离家两年的姐姐带着小板栗和姐夫认祖归宗,告慰先祖,讲述自己的去处。
上山的路少有人走,茅草长得很快,有的地方草比人还要高,需要人拿着镰刀在前面开道。印象里,以前总是姐姐做这样的事情,我跟在姐姐后面就好。今年有了姐夫,于是姐夫在前面砍草,姐姐抱着小板栗,我走在最后。
到了先祖墓前,姐姐开始上香。记得小时候烧香,长辈们总会让小孩子们对着祖先祈求祝福。说最多的是“考上大学、工作发财,身体健康”之类的话。我读书以后觉得这仪式奇怪,不肯再念了。祭奠了先祖,我们才往山上走,走向许许多多的板栗树。
二
若是打板栗,只能打自己家的板栗树,捡板栗却可以捡一整座山。
打板栗一般在八九月,带上长长的杆子,背上大大的背篓,去自家地里打板栗。那时板栗球往往还是青色的,外表有着尖尖的刺,像蜷缩起来的小刺猬,差不多有一个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人们把树枝勾弯,将树枝连扎手的板栗球一起打下来,然后回家放在二楼通风的地方,风干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板栗球表面的刺由青色变成褐色,板栗球也开始开裂,而被打过板栗的树枝枝丫也垂头丧气的,就可以取板栗了。
捡板栗则是任何人在山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捡。板栗树的主人打完板栗,难免会有一些遗漏的,或者觉得太小而不想要的。这些板栗球在枝头自然风干、裂开,板栗落在土地上,扒开落叶就能直接捡到。于是,捡板栗的人就开始在山里面游走,人们只带一个小布口袋,不带镰刀和钩子,在山里行走一天,捡半口袋的板栗就可以满意地回家。
我和姐姐小时候就经常去捡板栗。当时家里用土灶,需要柴火。大人进山砍柴,小孩子捡柴。周末我和姐姐上山捡柴,顺便捡板栗。山上的露水还没有干,我们就爬上山了。我们有时候直接捡地上的柴,有时候爬上树把干枯的树枝摘下来。我们爬过的树有的在河边,有的在山上,有槐树、椿木树、板栗树等等。
所有这些树里面,我们最喜欢板栗树。一方面因为板栗树枝干净,树上没有什么小虫子,也容易识别出哪些是枯枝,哪些是健康的枝丫。上面有黑色小点的就是干柴,健康枝丫是绿白色的,还有油光。遇到一些被人遗漏的板栗球,我们还能捡回家。
小孩子手脚灵活,爬树的技巧也好。我爬上一棵板栗树,把上面的干柴取下来,丢在地上,再顺着粗大的树枝,爬到紧挨着的另一棵树上去。偶尔看见开裂的板栗球,摇一摇树枝,再到地上找去,就能捡到板栗。我和姐姐有时候能捡到小小的一袋子板栗,拿回去给母亲。那时母亲还没有外出打工,她会把板栗放在二楼阴干。风干栗子好吃。如果她再夸我一句,我会一整天都很开心,无论做什么都理直气壮。
三
我们来到小时候常去捡板栗的地方,那里除了茅草比小时候多了一些,板栗树好像变小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变化。
小时候我总是觉得板栗树很大,我站在树下看姐姐,觉得姐姐也很厉害。但现在,那些板栗树并不大,姐姐也长胖了,爬不上之前的板栗树,只能捡起落在地上捡板栗。板栗落在树叶下面,被雨水打湿之后,看起来又黑又亮,找到一颗就好像找到宝藏。
水滴到鼻尖,像是下了微雨,姐夫喊了一声“落雨了,我们快转回去嘛”。我们撑起伞,往山下走的时候,没想到路过一片更大的板栗林。“哗啦啦”像是雨声,又像是落板栗的声音。正惊讶是什么声音的时候,我们看见一只小松鼠,手里抱着一颗黝黑板栗子。从树的一边奔跑向另一棵树,然后消失不见了。
“快走了。”姐夫朝我们嚷道,山路崎岖,有些不耐烦,“雨要落大了。”
“等下,这是最后一棵树了,捡完这棵就走。”姐姐看着我,然后我们朝那片树林跑过去。黄澄澄的落叶在雨水之下铺垫着。“这里有很多板栗子,你们快过来。”
“我们这里也有。”声音此起彼伏,然后姐夫慢慢地走了过去,脚下似乎被什么硌到了,抬起脚,望着落地上的板栗子,他很快加入了我们。
我们捡的板栗很快装满带了来的小袋子,连衣服和裤子的荷包都装满了。姐夫灵机一动,他把手里的伞倒立撑开,倒放在地上,我们把新捡来的板栗都丢进伞里,很快,伞也被铺满厚厚的一层。
四
我们回到家里。才发现雨早就停了。到水井边板栗和自己清洗之后,我把板栗交给了母亲。母亲开心地接过板栗,但她没有夸我。
被人们捡回来的板栗,都自然有趣。若是风干的,也有一股软软的甜味。可惜母亲不会做,满满一簸箕的板栗被母亲直接放在锅里炒,炒煳了,我们吃过一个就不再吃。
黄昏,板栗可以不吃,但话还是要讲。只是不被理解,这些话就有显得些尴尬。
“我并不图你什么。你过得好还是不好,我都不会要你一毛钱的。”母亲说,“我只是想,你小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在外面打工赚钱,现在好容易回来了,你又嫁了那么远。以后想你了见你一面都难,这叫我怎么不生气。”姐姐不接话。
“如果住得近,你以后要是过得不好,我还可以帮你一把,要是住得远,我们要再见一面就难得很了。你以前那么听我的话,什么都和我讲,现在那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商量,真是让人心寒,我是你妈,我还会害你吗?”
姐姐还是不接话,这些话或许本应该在几年前被听见的。但是母亲当时选择了不沟通。现在选择沟通了,仿佛又迟了一些。好像人与人之间,总是有时差。
夜深了,板栗被母亲收藏起来。母亲说,这是我们给她的礼物,她要把它们晒干,然后保存起来,可以放很久。然而一夜之后的板栗,像极了焦灼的母女关系,被晒干之后,又僵又硬。于是我们别离,姐姐回家,带着她的“小板栗”回家。母亲挥手,小家伙仿佛意识到什么,只把手张开了又合起来。
不久,我准备回学校。以免时间一长,又要和母亲吵架。离别那天晚上,母亲又拿出了风干板栗,她说,她想自己的母亲了。这时,我才想起,母亲也曾经是女儿。
母亲说,自己原是贵州人,觉得外婆重男轻女,送成绩不好的舅舅读书,不供考年级前几的自己,还想把自己随便嫁给隔壁村的一个青年人,于是赌气外出务工,想干出一番名堂。后来,母亲在工厂结识了来自重庆的父亲,两人相爱,准备结婚。
外婆不同意,说怕母亲远嫁以后生活辛苦,难以见面。但母亲觉得她是嫌弃父亲家穷,于是赌气嫁给父亲,彩礼什么都没要。
但两人婚后生活得并不幸福。母亲生下姐姐后,父亲开始打人、赌博、喝酒。二胎生下我,还是女孩,父亲变本加厉起来。于是母亲再次外出务工,希望能多赚一点钱,让她的女儿以后不要离开她。却没想到好不容易回家,子女长大,留给自己的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你的外婆也曾经劝我不要远嫁,如今我的女儿也要离我而去了。”
五
“我记得外婆给我讲过这个事情。”我想起来说,“她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如果你生活得幸福,就算是嫁到北方去,她也觉得开心;要是你生活得不幸福,就算是在一个村,外婆看起来也心烦。你觉得是她希望你嫁得近,其实这个无关距离。”外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只是希望你可以嫁给一个合适的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好了。而这个幸福快乐是你自己来选择和定义的。”
母亲没有回应我,只是沉默,收起板栗,走回寝室。隐约之间,我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你们到家没有,有时间再回来看我,你们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啊。”
人与人之间事情往往复杂,很难说谁对谁错。每每时节到了,板栗球就会开裂,板栗就会落下。有的落在土里,生根发芽;有的被松鼠捡走,储存在树洞里过冬;还有的被捡板栗的人捡走,用来栽种、自己吃;或者放在集市上售卖。但其实无论这板栗去了哪里,它们永远会记得,自己的根生长在山里。开春之后,只要条件合适,板栗也会自己发芽,在新的地方长成一棵板栗树。
她会思念一地的落叶,一只小松鼠,还有她手里抱着的那颗板栗。
责任编辑:曹竞 毕若旭
西南大学学生 刘琴(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