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朱华阿婆不在的消息,是12月。
记忆中的上国,又塌陷了一块。
一度以为是寿终正寝,心中尚有些许宽慰,可今天问了舅妈才知,她的离去是在去年降温后最冷的那几日。在楼梯上摔倒后,朱华阿婆再也没能爬起来,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被发现,头摔在墙脚,脚在楼梯上。
她患有高血压,那段时间总是头晕,村里人猜测,她是在楼梯上摔了撞晕后被冻死了,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僵了。也许,她想上楼寻衣穿。
脑海中无数次浮现出她的死状,谁也不知道那个冬夜,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寒冷,孤单。
“老人独居,摔了没人发现,死了都没人知道。”
朱华阿婆走的时候81岁,村里人说:“已经是高寿了,也没有受躺床上拉屎拉尿的罪,走了算是最好的解脱。”
……
最后一次见到朱华阿婆是在去年11月7日,当时从诸暨出完差回了一趟老家。因为我从小是上国的阿公阿婆带大的,习惯每次回老家的第一天就去看我阿公。阿公家就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上,朱华阿婆住在山脚下,相距不过二十来米,一条通往山上的缓坡串起了两家人。
她家是我回去的必经之路,只要见到她,我都会喊一声“阿婆”。她是看着我长大的。等我长到12岁离开上国回到镇上,基本只在过年时回去,不知是缘分还是巧合,次次都能遇见。岁月无情,我每长一岁,她的白发就多了几簇,背也佝偻了几分,不变的还是那几句问候,“哦吼!静静!转来哇!”
最后见面的那天,是上国的秋,阳光很是温柔。
她正坐在老屋门口做手工。蓝色条纹的罩衣把她小小的身子裹了起来,鼻梁悬着一副黑框老花镜,镜片上的标签还没撕去。她弓着背,埋着头,干枯的手指在鲜红的流苏间不紧不慢地拨弄、缠绕,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却很是执拗,她要挨个把流苏穿到成双成对的金色红色鲤鱼上,这么一串,就寓意“年年有余”了。
几箱红色的中国结簇拥在她周围,有的已经是成品,也有半成品,看起来箱子比她人还大。兴许是临近年关,这些红红火火的东西越发受人欢迎,她刚好做点活计补贴家用。
“阿婆!”
听我唤她,朱华阿婆慢慢抬起头,额前的几道皱纹瞬间排列得更紧密了,老花眼镜耷拉了下来,镜片后面的三角眼瞬间充盈了光亮。“哦吼!静静转来哇!哦吼!花(我母亲)的囡越来越像样了!香桂(我过世的阿婆)还活着的话,该几何高兴喏!”没了牙的嘴笑成了月牙状。
明知她的几句话年年雷同,但我却十分乐见她笑容满面的高兴模样,似是与自家孙女久别重逢。
自我记事起,朱华阿婆就独居,老伴身故多年。对于她的屋子,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来年前:屋子光线不好,总是黑黑的,正中一个客厅,东西不多,一张八仙桌占去了大约三分之一的位子,一侧隐约有个木楼梯,可以通向二层的阁楼;东边一间卧室,靠窗是一张木床,铺了青色的格纹土布被单;西边一间厨房,是砖和泥砌就的老灶台,厨房的烟囱朝西,到了饭点,袅袅炊烟里有松针的香味。
听母亲说,朱华阿婆是被继母从义乌领过来的,跟我阿婆的娘家是同村,两人都嫁到了上国。朱华阿婆有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和儿子住在本村,但听村里人说,她基本自己照顾自己。
因为住得近,常来往,她跟我阿婆倒成了多年的“老闺蜜”。小时候,我阿婆但凡有个大事小情,总要去找她说话。以前阿公阿婆总吵架,听见动静,朱华阿婆就会走上来劝。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跟我阿公阿婆同在一个生产队,一起种地、割稻、收谷、打麦……
她知道关于我阿婆的一切。
倒数第二次见到朱华阿婆,是2019年2月9日,正月初五,也是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南方的冬天遇见阳光是格外珍贵的。坐在青家的池塘边,她沐浴在阳光里。谈话间,她一直抓着我的手,给我说着一些关于我阿婆的往事。
以前,我从未曾触摸过这双手,是常年劳作人的手,黑黢黢的,骨节突出,包在骨头外的皮肤布满了深深的沟壑,又很松弛,像枯柴,但很暖。那种触感我记得分明。
“你阿婆就是被吓死的,就怪那个赤岸来的卖猪肉的!恨死恨死的!”说到这,她的嗓门一下子抬高了八度,尤其是说到“恨”字的时候,她特地用重音强调了两遍,看得出来,对于这个“口嘴烂”的人,她是多么痛心疾首。
“当着你阿婆的面,说你阿婆得了这个病没几天好活了!你阿婆本来就怕死,被这么一吓,魂都丢了,没两天就起不来了,她才50多岁呀……”
我看见,她眼中泪光闪烁。
这也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事。阿婆过世那年我还在念初中,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在心底暗暗滋生的悔恨感越发强烈了,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懂事,为什么没能多关心她一些。听朱华阿婆这么一说,心里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凿了一下。
她还叮嘱我要早点嫁人,要把新姑爷领给她看,要吃我的喜糖,我“好好好”地满口答应着。
“你阿婆总念,要是能活到我家静静出嫁就好了,可她却早早地躺后山上去了,没能享到你的福,唉!真是没福气。”她又怅然若失地垂下了头。其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也记不得了。
临走时,我突发奇想,举起手机想给她拍张照片,她却敏感地躲开了镜头,一直摆手,嘴里念念有词,“不要照不要照,照相不好的”。
不知为何,去年最后一次见朱华阿婆,她竟不再躲避我的镜头。那一次,我鬼使神差地背了相机回去。
“阿婆,我给你照个相吧。”
见我举起了相机,她马上放下了手里的几串流苏,整理了衣服,对着镜头咧着嘴。拍完一张,她又突然摘下老花镜,捋了捋罩衫,示意我再来一张。照片里,周围的红砖、红米篮、红挂件把她衬托得很美。
她做的那些“年年有余”,散入了千家万户,为那个春节添了喜气,但意外却没能让她的生命“余”过那个年关。
我从不曾想,那竟是最后一面。这次国庆假期回去上国,又从朱华阿婆的屋前经过。因为新村改造,屋子原本裸露的红砖刷上了白色新漆。两头木门落了锁,屋前空地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似许久无人问津。厨房外的烟囱形单影只,不会再有松木味的炊烟,门口的水龙头生了锈,淘米洗菜的背影已经远去……
都说人走楼空,人不在,老屋也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屋”,丢掉遗物,紧闭了门窗,鲜有后人涉足,只剩砖瓦在时光里慢慢碎裂,任凭青苔在石缝间野蛮生长。这些年,这样的老屋,在上国这个弹丸之地,无声地冒出了一座又一座。
再次走过她的屋角,隐约回想起朱华阿婆熟悉的语气:“哦吼!转来哇!好好好!老实好!”这些故去的声音,连同我阿婆对我的声声呼唤,如在耳畔。
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由人拼就的。故人离去,记忆也就慢慢坍塌、淡化。这种消逝,像四季更替一样自然,躲不过、逃不离;又像断了线的风筝,令人急迫地想要抓住、寻回,却常常苦寻无果,大抵是要随风而去了。
“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古人早已把万物兴衰更替的定律看得通透。我从来害怕“物是人非”“人面不知何处去”之类的字句,写尽了悲凉,可人终究抵不过自然的力量。
这一世坎坷,唯愿她下一世安稳顺遂。
责任编辑:谢宛霏
传媒从业者 蒋若静(2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