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把春山扫眉黛,雨中寥落月中愁。
叶嘉莹《梦中得句,杂用义山诗,足成绝句三首》
这部纪录片对我来说,意外的一个收获是看到了好多叶嘉莹先生年轻时候的留影,尤其是那几张紧挨着呈现的、二十左右到三十出头的黑白肖像照。只看照片谁能想到,留下倩影的年轻女子已经失去了她的母亲,远离了她的故土,而后颠沛辗转,丈夫被关押,自己带着幼女无家可归,“白色恐怖”笼罩在她单薄而孤苦的肩头。
置身于彼情彼景,她又何尝不是一个被忧患逼迫,与牵挂的人相距千里,乃至分隔囹圄内外的女子。然而在这样的境况中,她思而不怨,化用李商隐“总把春山扫眉黛”的哀凄句子,却是用来叙写对于自身美好的坚持——那是一份自内而生、并不经意地流露向外的气度,它内在而充盈,因而不可能被外在的挫折消磨掉。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王国维《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在影片结尾的部分,配合缓慢切换的、幽美的静物镜头,旁白响起了叶先生吟咏秦观词作《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的声音。这首词的用字平常,而情致纤婉,虽然明写了自身怀有愁绪,却并不长抒惨淡,用过于直白而激烈的方式来宣泄。
我想,导演选用这一段吟哦之声作为全片的结尾,应当是认同叶先生对于这首词的评析,即它的情感“哀而不伤”、而本身的格调十分细腻美好,进而认为可以之代表她一生的至痛与至淡。
但我不太满意。
在叶先生的解读中,她认可清代评论家所称,秦观之词得“词心”,因为他的作品蕴含有词这一文学形式原初的质素:婉约、纤细、柔媚。——这几个词语,其旨趣与影片反复想要表现的叶先生的君子之格,真是相去甚远。而秦观本人,算不得旷达自持。他曾有过少年壮志,却在新旧党争中被贬谪被诬陷,他在巨大的打击下无法安顿内心,词作原有柔婉的轻愁转化为凄厉的悲苦。总之,他是深深地陷在遭际与心绪之中的。
叶先生是一身诗意的人,她能够从内心去理解前述纤美而秾丽的况味,但她本人比之朴实得多,也坚韧得多。如果要使用“以她吟诵的声音来结束本片,以词中的意境为她的一生做注”这样的表现方式,倒不如使用影片中已用过的对于王国维《浣溪沙》一词的念诵: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她像神话中的妙音鸟一样歌咏着世事,而本身的际遇即是所唱叹的万般悲苦的其中一种。她所哀怜的,原来自己也不能从中解脱。
但她始终清净,胸襟未改,如同一轮明月。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
陶渊明《拟古九首》
这部影片有许多打动我的细节:
——衬着她的满头华发,叶先生在忆及童年时感慨了一句,那年冬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唉,中国北方现在都不大下雪了。
回忆中的白雪纷纷,现实中的白发苍苍,别有一种视觉之外的相映成趣。
——她带有一些骄傲地说,一开始老师顾随先生便不太会改动她的诗作,只偶尔修改一两个字,到大学三四年级,他的批改已完全转为和诗。
这种不仅互相欣赏,更能彼此理解的情谊,真叫人羡慕。随后,导演加入了自己的独特设计,以一男一女的声线,分别而同时地吟诵他二人基于同一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写成的不同词作。我想,导演在此是希望用更加具象的方式去描绘该等知音之谊,更加有力地触动观众的内心。
——在其他的被访人那里,他们都在谈叶先生的成就,谈她对于诗歌、诗人群体乃至世界的影响。而在她自己的采访段落里,她却只讲诗与情感。
她讲解古人的诗词时,当然会结合其人生平,但这是为了析出诗文词句当中的人生底色,更深刻地展现其中幽微的情思。她讲述自己的生活事件时,其实是透过这些在讲她的内心与精神,外在的世界投影于其中,亦化为经过理性归束的万千诗意。
这些触动是关于内容的、实质性的,与影片的表现方式可能关系不大。相反,导演使用的各种观众看得出来的技巧,虽然精雕细琢,在工艺上是极美的,却浮泛而不成体系,对于内容却是种拖累。
浙江大学光华法学院博士生 冯婷(31岁)